宫门外 - 长街日暖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议政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楚怀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初秋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落在他紫袍金带的官服上，却一时难以驱散心底那沉甸甸的压力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后怕。
傅珺洐那双藏深不可测的眼眸，犹在眼前。
他没有坐马车回府，而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朱雀长街缓步前行，脑海里反复咀嚼着皇帝最后的决断，是认可，更是巨大的考验。
“楚大人？楚大人留步！”
一个清亮活泼、带着一丝促狭意味的女声自身后传来，瞬间划破了楚怀若凝重的思绪。
这声音太过熟悉，他心头一震，立刻收束心神，迅速转身。
只见熙攘人流中，一辆不起眼的青呢小马车正停在街边柳树下。
车帘掀起，探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眉眼弯弯，唇如点绛，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不是傅柒柒又是谁？
一身鹅色的常服，鬓边斜簪一支精巧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臣楚怀若，参见长公主殿下！”楚怀若没有丝毫怠慢，当即躬身便要大礼参拜。
“哎哎哎！”傅柒柒连忙摆手，干脆利落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稳稳落在他面前，带来一阵清新的皂角香气混合着淡淡茉莉花味道，“这是在街上呢！楚大人你现在可是朝廷三品大员，别人瞧见了，起来起来！”
她那双灵动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楚怀若紧皱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俏皮地歪了歪头：“刚从朝堂下来？瞧你这眉头拧的，都快赶上我那哥皱眉头的样子了。怎么，遇到棘手事了？是不是又有人倚老卖老，欺负你这个‘破格提拔’的寒门才俊了？”
她的话直来直去，毫无遮掩，却带着暖意。
楚怀若心中微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他对傅柒柒的感激和尊敬发自肺腑，若非当日繁华灯市之上，若不是这位好奇心过盛的长公主拉着她身边那位总是笑呵呵的小世子看热闹，也不会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他！
是傅柒柒一声清脆的“住手！”，也是周棋落紧随其后，一个箭步上前，那少年世子身上特有的、阳光与青草混合般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力量，瞬间钳住了牙行打手的手腕，朗声道：“把人放下！多少银钱，本世子替他赎了！”
那惊鸿一瞥，那伸来的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手掌，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
“臣不敢。”楚怀若收敛心神，恭敬但不必再跪拜，只微微欠身，“陛下圣明裁断，已决水患流民事宜。臣……只是深感责任重大，一时惶恐。”
他并未过多谈及朝堂细节，那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惶恐什么？”傅柒柒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自然地靠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狡黠的笑意，“我方才……呃，刚好路过议政殿那边。”她眨眨眼，“你可是把我那冰山一样的哥哥都说得……嗯，算是认可了？楚大人有胆识！走，本公主心情好，请你喝茶！压压惊，也说说你刚才提的那个‘一碗粥换一片田’是怎么个换法？”
不由分说，傅柒柒转身就朝着不远处一家雅致清幽、名为“碧云春”的茶楼走去。
那茶楼二楼临窗的一个位置，据说是傅柒柒和周棋落常去的。
楚怀若望着那雀跃的背影，无奈又倍感温暖地跟了上去。
这位长公主，总能轻易打破他所有紧绷的情绪防线。
碧云春茶楼 - 雅室听茶
茶楼掌柜显然认识傅柒柒，见她带着楚怀若进来，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殷勤地将他们引入二楼最里侧、最安静的雅间“竹韵轩”。
这房间布置得极为清雅，窗外正对着一片修竹，绿意盎然，竹影婆娑。
待跑堂的放下几碟精致的点心，其中还有两份是周棋落最爱吃的荷花酥和茯苓糕，奉上新沏好的顶级西湖龙井躬身退下后，雅室内只剩下两人。
茶香袅袅，混合着竹叶的清新气息。
傅柒柒舒服地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姿态放松，全然没有长公主的矜持，更像一个兴致勃勃的小姑娘。
她拈起一块荷花酥，却没立刻吃，只是看着楚怀若。
楚怀若亲自为傅柒柒斟好茶，举止依旧恭敬有度，但神情比在街上时舒缓了许多。
他目光落在桌上的荷花酥上，眼神柔和了下来。
他知道，这是棋落喜欢的。
“好了，快说说。”傅柒柒托着腮，催促道，“刚才在殿上，我听见你跟那个黑脸王猛据理力争的样子，真有气势！连我听着都替你捏把汗，生怕我哥他……”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又吐吐舌头，“还好他没翻脸。不过一月之期，你真有把握？那江陵……可不是省油的地方。”
楚怀若端起茶杯，轻呷一口，龙井的清润稍稍抚慰了他紧绷的心绪：“回殿下，把握不敢说十成。但流民所求，不过是活命二字。若能确保他们有饭吃、有工做、看得到秩序和希望，绝大多数人绝不会铤而走险。关键在吏治清明，执行有力，钱粮到位。”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只要陛下派的兵真如他所令，保赈济、安秩序、惩奸徒，而非用于弹压流民本身，臣有信心让这‘买卖’做成。”
傅柒柒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冷静光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点点头：“嗯，听着有理。那我哥哥呢？你感觉他……什么态度？”
楚怀若思索片刻，认真道：“陛下……深不可测。臣以为，陛下此举，一是看重江陵根本，不容有失；二是……或许也在考验臣。”他坦然道出心底感受，“陛下雷霆手段下，能允许‘以工代赈’之策推行，并给了臣机会，已是意外之喜。至于最后那句让臣脱去紫袍的话……”他自嘲地笑了笑，“陛下金口玉言，说到做到。臣不敢不全力以赴。”
傅柒柒噗嗤一笑：“吓唬你呢！他其实最讨厌浪费人才，尤其是……他亲手选出来的。你在他眼皮子底下，从那个快被拖走的落魄书生，”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当时楚怀若虚弱不堪、衣衫褴褛的样子，“变成现在这副紫袍玉立、敢在朝堂上对着他和他最器重的将军据理力争的能臣模样，他看重的很！虽然他从来不会说。”
她语气里带着对兄长的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他这个人啊，看人极准，认准了就肯给机会，也舍得下本钱。你看，把你安置在阿落那里，”她促狭地眨眨眼，“待遇可不比国公世子差呢，还让阿落多了个形影不离的‘楚先生’照顾，可把他乐坏了。”
提到周棋落，楚怀若原本带着恭敬和谨慎的神情，瞬间如同被春风吹开的冰面，温柔得不可思议。
那份藏不住的笑意从眼底漾开，连嘴角都柔和地扬起。
“世子……天真赤诚，不拘小节。”楚怀若的声音都放轻软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府里人都心细，倒也算不上臣额外照顾。”
“噗，还叫得那么生分？”傅柒柒毫不客气地戳穿他，“一口一个‘世子’，我看阿落那小子在你面前倒是‘怀若哥’‘怀若哥’叫得顺溜。”她学着周棋落那朝气蓬勃又带点撒娇意味的语调，惟妙惟肖，“他说府里要是没有你给他把丢的三字经找回来，没有你在他练剑后递上温热的帕子和蜜水，没有你在他被太阳晒晕头时撑起伞……他得多遭好多罪呢！”
楚怀若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耳根悄然泛红。
那些旁人看来的琐碎小事，于他，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日常。
棋落像一团温暖热烈的火，驱散了他心底残留的寒夜阴影。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笑容，守护他那份明澈的赤子之心，已成了楚怀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都是……举手之劳。世子待人一片真心，臣……”楚怀若低声说着，伸手想去拈桌上的荷花酥，指尖却微颤一下，竟没拿稳，酥皮簌簌落下几片。
他立刻有些赧然。
傅柒柒看在眼里，笑意更深，带着了然和一点小小的促狭。
她指着那荷花酥：“瞧你，点心都拿不稳了？怕是心思全在那位‘待人一片真心’的世子身上吧？”她故意拖长了语调，饶有兴致地看着楚怀若的脸更红了，“我看啊，我阿落倒也不傻，至少知道谁对他掏心掏肺的好。上次他还悄悄跟我说……”她故意停顿。
楚怀若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不自觉地抬头：“世子……说什么？”
“他说呀，”傅柒柒拿起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过，“他早就把楚怀若，当成他除我之外，最最最亲近的人了！还说以后你去哪儿做官，他就跟我哥请旨去哪儿做参将呢！”
这调侃的话，却像一泓暖流，瞬间熨帖了楚怀若因朝堂风波而紧绷的心房。
他想起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晨起练剑时剑气如虹的身姿，午后酣眠时毫无防备的睡颜，灯下读书遇到疑难时挠头的憨态……每一种模样，都鲜活明亮，深深印刻在他心间。
守护这份美好，已不仅仅是感恩，更是他生命中早已无法割舍的情愫。
一丝柔和到近乎宠溺的笑意彻底在楚怀若唇边绽开，他低声道：“臣……只愿护他一生顺遂平安，看他长长久久地如此快乐便好。至于其他……不敢多求。”
他知道，他们注定无法走到一起！
他将那没拿稳的荷花酥小心推近了些，仿佛那小小的点心上，也带着那个少年身上阳光的味道。
傅柒柒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的弧度更深，带着几分欣慰，几分顽皮，又有几分无奈。
傅柒柒也知道，在这个封建社会他们没有结果。
她悠闲地又拈起一块茯苓糕，眼睛弯成了月牙：“嗯，挺好。不过么……缘分这事，有时候可比你们这些才子读的书还难懂呢！不过有些事情也不能一味的求一个结果。”
楚怀若不明所以，抬眸认真的看着傅柒柒。
傅柒柒笑的温柔，“如果那天在客栈门口见到我们的一瞬间，你就知道了故事的结尾，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楚怀若甚至都没有过脑子，瞬间就脱口而出:“会！”
傅柒柒笑了笑，“所以有时候重要的难道不是过程吗？”
“喝你的茶吧，我们的楚大人！”
清风穿窗拂过，带着碧竹的沙沙声，也吹散了茶楼雅室中最后一丝朝堂带来的沉闷。
只余下茶香、点心甜香，和一个寒门侍郎藏在心底、悄然滋长的、如同春日嫩芽般柔软而坚韧的喜欢。
这份情意，如同他身上的紫袍，既承载着帝王权柄下的沉重压力，也浸染着恩情和那个名为周棋落的少年给予的、最鲜活温暖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