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楼下仰望那扇窗的十分钟里,许兮若的思绪飘回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那时他们刚在一起不久,挤在一间比这更小的出租屋里。高槿之收到比交通集团更好的一家公司的拒信,沮丧地坐在窗边一整天。她笨拙地煮了一锅糊掉的粥,他吃的时候却哭得像个孩子,说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那些贫穷却温暖的记忆,如今被锁在这栋破旧公寓的某一扇窗后。
许兮若最终还是没有上去。她转身走向街角的药店,买了足够两周的胃药和维生素,又去超市选了易于储存的食材,然后叫了个跑腿服务,指定配送员将东西放在门口即可。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她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意识到高槿之似乎在重复一种模式——用实际的行动替代情感的回应,就像当年他母亲离开后,他父亲总是用加班和食物来填补陪伴的缺失。
手机震动起来,是小师妹。
“兮若,他今天怎么样?”
“好多了。”许兮若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话,“我给他买了些药和食物,应该够用一阵子。”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那你呢?”
这个问题简单得可怕。许兮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兮若,我不是要替他说话,但...”小师妹犹豫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是他最落魄的时候,你反而放不下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一个人去死。”
“可是几个月前,他跟着龚思筝创业有成、意气风发的时候,你连他的电话都不接。”
许兮若怔住了。出租车恰好驶过江面,夕阳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金箔,刺得她眼睛发疼。
回到家,凯桥正在厨房准备晚餐。他系着她买的那条深蓝色围裙,灶台上摆着已经切好的蔬菜,锅里炖着汤,香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回来了?”他回头对她微笑,眼神里有种刻意维持的平常,“我做了你爱喝的玉米排骨汤。”
许兮若站在厨房门口,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配得感。眼前这个温柔稳重的男人,这温馨整洁的公寓,这种平静有序的生活——一切都那么好,好得像她偷来的东西。
“凯桥,我们谈谈。”
他关小火,解下围裙,动作缓慢得像在拖延时间。两人在沙发坐下,中间隔着一臂距离,仿佛那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怎么样了?”凯桥先开口。
“暂时死不了。”许兮若苦笑,“我在他公寓看到抗抑郁药,但他根本没按时吃。整个人瘦得脱形,住在垃圾堆里。”
凯桥点点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你打算怎么办?”
这正是问题所在。许兮若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那部分真相。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我现在彻底切断联系,他很可能真的会自杀。而我...”她停顿了一下,寻找准确的词语,“而我无法承担那条人命。”
“因为你爱他?”
“因为我是看着他一步步变成这样的。”她纠正道,但声音缺乏确信,“我们在一起快六年,分开一年。这六年里,我见证了他的太多东西...包括他的整个世界分崩离析,而我是唯一始终在场的人。直到我也离开了。”
凯桥的眼神柔软下来,“所以你觉得自己有责任。”
“也许是吧。”她避开他的目光,“但更可怕的是,看着他变成这样,我居然感到一种...悲伤。凯桥,你能体会这种心情吗?”
他摇摇头。
“高槿之五岁那年,母亲嗑药过量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父亲开始酗酒,和他外婆无休止地争吵。有一天他出门,再也没有回来。三个月后,他们才知道父亲因为……坐了牢。”她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高槿之从此变得异常坚强,可是也……走上了一条不正确的路。”
凯桥轻轻握住她的手,“而你现在正在高槿之身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
许兮若终于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闪烁,“更可怕的是,我明明恨透了这种行为,可又怕成为在他死后会愧疚半生的女人。”
这一刻的坦白让空气变得稀薄。凯桥将她拉入怀中,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情欲,只有两个成年人面对生活复杂真相时的相互慰藉。
“我不会要求你离开他,也不会要求你留下。”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你必须自己解决的战争。但我希望你明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不必出于恐惧——无论是恐惧他死,还是恐惧回到他身边。”
那天晚上,许兮若梦见了父亲。
在梦中,她不是如今的失魂落魄模样,而是小的时候——父亲把她扛在肩头,教她认星星的样子。梦中他们站在老家的阳台上,夜空清澈,银河如练。
“兮若,你看那颗最亮的,是天狼星。”父亲指着南方一颗璀璨的星,“它是天空中最孤独的星,因为它太亮了,周围没有其他星星能匹配它的光芒。”
她仰头看着,然后问:“它寂寞吗?”
父亲笑了,摸摸她的头:“不,它只是学会了与自己相处。”
醒来时,枕边已湿了一片。许兮若轻轻起身,走到客厅,倒了杯水,站在窗前看着这座沉睡的城市。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她没有去高槿之的公寓,而是约了小师妹见面。
“我想了解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许兮若开门见山,“不是他和龚思筝的事,那是导火索,不是根源。我要知道他为什么会崩溃到这种地步。”
小师妹迟疑着,“兮若,知道得越多,牵绊就越深。”
“不,恰恰相反。”许兮若摇头,“我们总是对未知感到恐惧,对一知半解的事物产生浪漫或悲惨的想象。我要的是全部真相,丑陋的、不堪的、毫无浪漫可言的真相。”
小师妹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这是他之前宋晓和小胖给我的。他请长假前,部门组织了一次团建,玩真心话大冒险,他喝多了,说了很多...有人录了下来。我看过一次,再也不敢看第二次。”
许兮若接过那个小小的金属物件,感觉它有千斤重。
回到家,她将U盘插入电脑,深呼吸数次,才点开唯一的视频文件。
画面质量一般,但声音清晰。是在一家KtV包房里,高槿之坐在角落,手里拿着半瓶威士忌,眼神已经涣散。周围同事在起哄,问他为什么和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分手。
“我配不上她...”他对着酒瓶喃喃自语,“我什么都配不上。”
同事们笑得更欢了,以为他在开玩笑。有人大声说:“槿之可是我们部门最年轻的且有机会升职的人,怎么配不上了?”
高槿之突然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可怕:“你们知道我每天走进公司是什么感觉吗?像穿着借来的西装演一场戏,随时都会有人冲上来撕破我的伪装。”他灌了一口酒,“我父亲总是和我说,我们家就靠你了。可他不知道,我连自己都靠不住。”
画面外有人尴尬地打圆场:“槿之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
“我没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声音又突然低下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和龚思筝在一起,就是因为她从第一天就看透了我。她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货色,知道我所有的自卑和恐惧...在她面前,我不需要演戏。”
许兮若暂停了视频,胸口闷得无法呼吸。她终于明白了那段关系中她一直无法理解的部分——不是激情,不是爱情,而是两个同样自我厌恶的灵魂的相互认领。
她继续播放。
“那你后悔吗?”有人问。
高槿之苦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后悔?后悔是什么?后悔是假设当初做了不同的选择会有更好的结果。但对我这种人来说,每条路都是死路。离开兮若,我死了;留下,也是死,只是死得慢一点...”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可能是拍摄者意识到话题过于沉重而关掉了录制。
许兮若关掉电脑,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真相果然毫无浪漫可言——高槿之的崩溃不是为爱痴狂,而是长期自我认同危机的总爆发。他们的感情只是这场危机的牺牲品之一。
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高槿之发来的短信:
“今天没见到你,但我吃了药,也吃了你买的食物。房间通风了,垃圾都分类扔了。我还出门走了走,阳光很刺眼。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但更谢谢你的退缩,它让我明白我必须自己站起来。”
许兮若反复读着这条短信,特别是最后一句。这是高槿之吗?那个依赖成性、总是寻找情感宿主的人?
她没有回复。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强迫自己回归正常生活——上班,和凯桥约会,与朋友聚会。她不再主动询问高槿之的情况,但小师妹会定期发来简讯:
“他开始看心理医生了。”
“他重新联系了之前的客户,似乎想接一些交通集团之外的自由职业的工作作为副业。”
“他搬出了那间我替他租的公寓,回到了那个他之前住的小一些但干净的公寓。”
每一则消息都显示他在好转,但许兮若内心的战争却愈演愈烈。她发现自己开始怀念那个脆弱的高槿之,那个需要她、依赖她的高槿之。这种怀念让她感到恐惧——难道她只能在被需要中确认自己的价值吗?
又一个周末,凯桥带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画展。在画廊宁静的白墙间,一幅题为《回声》的画作吸引了她的注意——画中是一个背对观者的女子,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地上投射着她的影子,但那影子却面向着她,仿佛在与本体对视。
“很有趣,不是吗?”凯桥站在她身边,“我们总是逃避与自己的对视。”
许兮若凝视着画中女子的背影,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在逃避的是什么——不是高槿之,不是凯桥,而是那个内心深处始终觉得自己“不够好”的自我。那个几年前一直被高槿之嫌弃的女孩,一直相信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留不住最爱的人。
离开画廊时,外面下起了小雨。凯桥撑开伞,大部分倾向她这一边。
“下个月,我要去泰国工作半年。”他突然说,声音平静,“我今天刚决定的。”
许兮若停住脚步,“半年?”
“也许更长,取决于我生意在那边的进展。”他看着她,眼神复杂,“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我可以拒绝。”
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音。许兮若知道,这是另一个选择点——留下他,意味着承诺;放他走,意味着...
“你应该去。”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坚定。
凯桥点点头,看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在我离开之前,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她看着这个给予她无限耐心和理解的男人,心中充满感激,却也知道感激不是爱情。
“谢谢你,给了我思考和选择的空间。但这对你不公平。”
他笑了,有点苦涩,“爱从来不讲公平,兮若。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内心的平静,无论那平静里有没有我。”
那晚分别时,凯桥轻轻拥抱了她,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如蝴蝶掠过水面,轻柔得不留痕迹。
“我会等你,但不会永远等下去。”他低声说,“这不是威胁,而是尊重——尊重你需要时间,也尊重我自己的感情。”
许兮若站在公寓楼下,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感到一种奇特的释然。也许真正的成熟,就是接受生活不可能有完美的解决方案,每个选择都伴随着失去。
回到家,她再次点开那个视频,这次她没有中途暂停。听完高槿之所有的醉后真言,她注意到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当他说“每条路都是死路”时,画面外有个女声轻轻说:“可是槿之,活着本身就已经是胜利了啊。”
那句话太轻了,被淹没在众人的喧哗和音乐中,但此刻却如惊雷般在许兮若耳边炸响。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高槿之的电话。铃声响了三下后被接起。
“兮若?”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稳定许多。
“我想见你,”她说,“不是作为照顾者与被照顾者,而是作为两个独立的成年人。”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好。”
他们约在第二天下午,一家以前常去的咖啡馆。许兮若特意早到,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梧桐树叶开始泛黄,秋天不知不觉已经深入。
高槿之准时出现。他瘦了很多,但穿着干净的衬衫,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修剪过。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有一种经历过毁灭后的清醒。
“你看起来不错。”他坐下后,许兮若真诚地说。
“一天比一天好。”他点头,向服务员点了美式咖啡,然后直视她的眼睛,“首先,我要正式为我对你造成的伤害道歉。不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而是清醒的、认真的道歉。对不起,兮若。”
她接受了这个道歉,但没说话,等待他继续。
“其次,我要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但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诉你,你自由了。”
许兮若挑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必再为我的生命负责,不必再为我的情绪负责,不必再为我们过去的感情负责。”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看了心理医生,被诊断为重度抑郁和依赖型人格障碍。我正在接受治疗和认知行为疗法,学习如何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活下去。”
她怔住了,这是她从未预料到的对话。
“那晚你离开后,我坐在黑暗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一直在用各种方式逃避自我。工作、酒精、感情...甚至包括对你的依赖。我把你当成救生圈,却从未想过这样会把你一起拖入水下。”
服务员送来咖啡,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起。
“我和龚思筝...”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那是一种共谋式的逃避。两个都讨厌自己的人在一起,互相确认对方的无价值感。很病态,但当时那是我唯一知道的生存方式。”
许兮若轻轻搅拌着自己的卡布奇诺,“我看过你们公司团建的视频。”
高槿之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那么不堪的一幕...也好,至少你看到了最真实的我,比任何解释都更有说服力。”
“那天,有人说了一句话,”她回忆着,“活着本身就已经是胜利。”
他点头,“是熟人,调度姐姐。后来我请长假时,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在她丈夫癌症去世后,她才明白活着不是关于成就,而是关于存在本身。当时我觉得是鸡汤,现在才懂其中的深意。”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咖啡馆里回荡着轻柔的爵士乐。
“凯桥要去泰国了。”许兮若突然说。
高槿之的表情没有变化,“你会跟他去吗?”
“不会。”
“因为我?”
“因为我自己。”她放下咖啡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需要时间独自面对一些东西,一些我逃避了很久的课题。”
高槿之点点头,“我也是。”
他们像两个从战场上幸存的老兵,平静地检视各自的伤痕,不再指责,不再索求,只是承认它们的存在。
“我想我们都需要真正的告别。”高槿之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她面前,“这是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我一直没机会还给你。”
许兮若打开盒子,里面是她当年匆忙搬走时遗漏的一枚胸针——小小的珍珠贝母蝴蝶,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你可以留着它。”她说。
他摇头,“它属于过去,而我们都该向前看了。”
离开咖啡馆时,夕阳正好,整条街被染成金色。他们站在店门口,像多年前初次约会后那样,有些不知所措。
“我可以拥抱你吗?”高槿之问,眼神清澈。
许兮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拥抱很轻,很短暂,带着告别意味。
“保重,兮若。”
“你也是。”
她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中显得单薄却坚定。那个曾经视她为救命稻草的男人,终于学会了独自游泳。
许兮若没有立即离开,她在咖啡馆外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手中的珍珠贝母胸针。它曾经象征爱情,后来象征背叛,如今它什么也不象征,只是一枚漂亮的胸针。
她拿出手机,给凯桥发了条信息:
“祝你泰国之行一切顺利。请给我时间,不是为了选择谁,而是为了找到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去了泰国,那一定是因为我完整地、独立地选择了你,而不是逃避任何事或任何人。”
凯桥的回复很快到来:
“无论多久,无论结果如何,认识你是我生命中的礼物。”
许兮若放下手机,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的空气清冽如酒。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暴风雨后,终于看到了云层后的光。
战争结束了吗?不,它只是转化了形式。从与他人的战争,转向与自己的和解。从逃避过去,转向接纳现在。从寻找救赎者,转向成为自己的救赎。
她站起身,将胸针别在外套上,走向街道的尽头。那里,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带走白日的最后一丝温暖,也预示着新的黎明终将到来。
许兮若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将直面内心的每一处阴影,拥抱自己的每一个部分——包括那个始终害怕不够好的小女孩,包括那个曾被背叛的恋人,也包括那个刚刚学会独立的成年女性。
她的战争远未结束,但至少,她终于知道了敌人在哪里——不在门外,不在过去,不在他人眼中,而在自己心里。而这场战争唯一的胜利方式,不是征服,而是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