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础安依言不停地吃着,许是因为第一次跟心中敬重的先生坦陈自己的理想让他感到有些羞赧和激动,他的双手一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他吃得很快,嘴里塞满了饭食,差一点噎到,钱穆先生见他脸涨得通红,不住地拍着他的背,还倒水给他喝,他咳了一阵,这才缓了过来。
师生二人这顿午饭大概吃了一个多钟头,贺础安吃得肚皮溜圆,待钱穆先生付好账,一起走出店门,贺础安伸手拦黄包车的时候,尖锐的警报声再次响起。这次的警报声和上一次不同,先是三十秒钟的长音,接着是若干次短音,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眼见着街上的行人变得步履匆匆,大家都沿着威远街一路向东,走到威远街和护国路的交叉口上又朝北拐了,显然都想从大东门出城,贺础安大感不妙,对钱穆先生说:
“先生,这是紧急警报,怕是真的要空袭了!咱们赶紧出城去躲一躲吧!”
钱穆先生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点了点头:
“好,咱们快走吧!”
此时在街上已经拦不到黄包车了,贺础安让钱穆先生走在前面,自己拎着书走在后头,护着先生不被行人冲撞。
抗战爆发后,YN省防空司令部成立,随后便协同机关团体及昆明百姓在昆明城内外合适的地点建设了防空避难所、防空洞、防空坑壕等防空掩体。一九三八年“九二八空袭”后滇黔绥署又下令利用工兵勘定郊外适当地点多处增挖防空壕,而大东门附近的防空壕则主要分布于太和街马路及交三桥附近。
贺础安带着钱穆先生一路从威远街拐到护国路,接着一路向北,走到绥靖路路口再朝东一拐,便出了大东门,之后沿着绥靖路一直朝东走,迎面一条宽阔的马路便是太和街了。
贺础安小心搀扶着钱穆先生下了路边的防空壕,脚踏实地的时候两人身上已经满是尘土。这防空壕不过是在马路边浅层挖掘的简易坑道,深度仅三米左右,上方覆盖木板,再在木板上覆盖土壤及草皮和树枝作为伪装,此时防空壕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贺础安四处张望,想为钱穆先生找个舒服的地方安顿,好不容易寻了一处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此时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
“宾四兄!”
钱穆转头一看,只见刚刚喊他的罗常培正朝他挥手,而他身边的郑天挺也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因为柿花巷是北大教职工宿舍的所在地,平日里郑天挺和罗常培都住在此处,钱穆在昆明上课的几天里,也常住在这里,几人关系十分熟络,“莘田兄!毅生兄!”
郑天挺和罗常培一边不迭跟身边人道歉,一边奋力挤了过来,两人身上也尽是尘土,却都不以为意。柿花巷离大东门不远,郑天挺和罗常培自然也选择此处避难,不过他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钱穆。
罗常培笑道:
“宾四兄,我还以为你已经坐火车回宜良了呢!”
“本来是做如此想的,谁能想到竟赶上了空袭。”
“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要是炸了火车站,搞不好今天你还得在柿花巷住上一晚!”
“这倒是没什么,只是希望不要有什么伤亡才好。”
“那是自然,宾四兄,你还住在那个宜良县长的别墅里吗?”
钱穆笑着摇摇头:
“之前承蒙宜良县长王丕之帮助,在他位于岩泉下寺的别墅里暂住,如今我已经迁居到岩泉上寺了,那里的环境更加清幽,更适合写作。今天我上完课去商务印书馆买了些书用来参考,还在那儿碰见了个学生,这回可多亏了他了,一路帮我拎着这许多书,没有他,我还不一定找得到这里呢!毅生兄,你也认识他吧?”
郑天挺先生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贺础安:
“自然认得,我们历史系的贺础安,有才干,肯用功,很有见解,是个优秀的学生。”
贺础安没想到郑天挺先生会当众如此夸赞他,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罗常培先生拍了怕他的肩膀:
“同学,你们的郑先生可是很少给学生如此高的评价哦!”
钱穆先生笑道:
“我也觉得他是学史的好材料。”
郑天挺先生用严肃且殷切的目光看着贺础安:
“贺础安,你这学期没选我的课,我们也有一阵子没见了,之前梅常委的讲话你应该也听见了,清华和北大的研究所要恢复了,修业期限为两年,期间研究所会提供生活费和奖金,两校文科研究所的招生专业都有史学。贺础安,你明年就要毕业了吧?关于将来,你怎么考虑的?有考虑过考研究所吗?”
贺础安坚定地点点头:
“先生,我已经想好了,明年准备报考北大文科研究所。”
郑天挺先生的眼中透出了笑意:
“这样很好,我也认为你个性沉稳,耐得住性子,应该继续从事史学研究。你考虑过今后研究什么方向吗?若是研究魏晋南北朝或是隋唐史,你可以师从陈寅恪先生,若是研究宋史,可以跟着姚从吾先生学习,若是研究唐史或是明清史,跟我一道也是可以。”
突然被问到未来的研究方向,胡承荫有些懵,他全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好如实作答:
“先生,我还没有想好。”
钱穆和罗常培早已看穿郑天挺“求贤若渴”的心情,在一旁笑而不语,郑天挺露出温和的微笑:
“无妨,这是大事,还是慎重一些好,况且你还有一年才毕业,慢慢考虑,不必心急。不过有一点我想有必要提前跟你说清楚,论文的水准决定你是否具有研究所的初试资格以及最终能否被录取,如果你可以早些定下方向,提早准备论文,报考时将从容许多。”
郑天挺先生中肯的建议让贺础安心中暖流涌动:
“多谢先生,我一定会认真考虑,好好准备论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