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咸湿。
陈厝村委会的档案室弥漫着纸张陈腐、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陈厝村主任陈旺早已等候,脸上堆着客气却生疏的笑,旁边的桌上码着几摞新打印的资料,人口台账、族谱简录、祭祖收支簿,村集体收支账簿和历年的捐赠名录,码得整整齐齐,透着一股被精心筛选过的味道。
“梅教授,您要看的东西,都在这儿了。”陈旺依旧苍蝇般的搓着手,“都是公开的,清楚的。”
梅苹颔首道谢,“麻烦陈主任了。”
“没事儿,应该的,”可目光却扫过蔡东照从包里拿出的一本“陈厝村档案摘要(供学术研究参考)”,微微皱眉。
“对了,梅老师,这边有茶水。等中午,村委会那边准备了一点便饭。放心,都是家常菜。”
“谢谢,您费心了。”
“呵呵。”
梅苹坐下,从包里掏出一摞打印的资料和稿纸,姬小雅拎出笔记本电脑,两人拿起材料,分头翻阅,
蔡东照则熟络地与陈旺攀谈,递烟点火,烟雾缭绕间,话题看似随意地绕着村子的营生、谁家娃出息了打转。
没一会儿,听说村里的财务过来了,便拉着陈旺去了村办,去要另外的一些材料。
日头渐渐爬上来,光线从高窗斜射进,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木桌前,面前摊开着几本厚重的梅苹神情专注而平静,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移动,偶尔用铅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做下记号。
姬小雅在一旁负责拍照和录入关键数据到她那台厚重的Ibm thinkpad笔记本里,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梅老师,”蔡东照一手抱着,一手拎着几摞用绳精捆扎的旧档案盒,进了门,“这是近几年的村办企业挂靠登记和部分经济合同副本,还有镇经管站那边转过来的部分审计摘要复印件。按您说的,重点看集体资金流向和关联方。”
梅苹点点头,接过档案盒,只是稍微翻了翻,叹口气,“乱七八糟,小雅,手里的东西放一放,先整理这些,东照,你按照咱们的格式,一起帮忙记录。”
“诶。”
三人把资料一样样解开,开始按照时间分门别类,一份份归纳着。
“嚯,这一层,呸,呸!!”蔡东照捏起几张装订好的材料,在桌边抖落几下,稀里哗啦,腾起一阵灰尘,“梅老师,这是让我们帮忙整理文件啊,回头整理好了,他们可省事儿了。”
梅苹捏起一张已经被潮气把字迹氤氲开来的报表,吹了吹,听到蔡东照的抱怨,又指了指桌角那一堆,“呵呵呵,东照,你觉得,要都是像这个,还有啥价值么?不就得从这些故纸堆里找数据?”
“倒也是。”
花了小半个时辰,三人才把这些经济资料理了个大概齐,又开始坐在桌前,一份份翻阅,查找有用的数据。
只不过,翻着翻着,一个频繁出现的名字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和信达。
姬小雅拿起一册潮乎乎的《村集体土地及项目往来账目(1998—2022)》,一打开,便是“咦”的一声。
“怎么了?”
“梅老师,您看这个。”
梅苹接到手里,翻了几张,就发现,这本早几年的账目上,字迹潦草,许多收支只用“工程款”、“往来款”模糊带过。
而那几个抬头,“和信达水产有限公司”、“和信达汽贸服务部”、“和信达进出口贸易商行”、“和信达电子有限公司”.....
梅苹想了想,起身叫上蔡东照,“东照,走,去找陈主任问问。”
两人来到村委会,瞧见陈旺正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歪坐在桌前。
“陈主任?”
“啊,啊,梅老师,怎么,有事儿?是不是少什么东西?”
瞧见梅苹和蔡东照进来,陈旺忙把手里的报纸一合,带着点被抓包的尴尬,笑道。
“没,没少东西,就是看看材料里,有几个事想问问您。”
“说,您说。”
梅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那本账目,摊开,指着账页上几笔大额收入备注,和信达水产有限公司捐赠村道修缮款、和信达电子元件厂资助老年活动中心、和信达进出口贸易公司赞助宗祠祭典。
“陈主任,这个和信达公司,是村里的集体企业?我看到好多材料和登记上,都有这个和信达,还关联着好几家公司?”
陈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赶紧凑过来看,“哦,哦。这个啊,是村里的福气啊!”
“都是咱们在外头做得好的宗亲,有良心,念着老家啊!和信达是他们合起伙来弄的公司,经常回馈乡亲的,你看这路、这桥、还有逢年过节给老人发的红包米油,都是他们掏的钱!这叫,叫什么来着,哦,企业反哺!”
梅苹不动声色,继续翻阅。账目里,这个“和信达”不仅捐资修路建桥养老,还投资了村里的几个水产收购点和一处小型修船所,投入不小。
更关键的是,翻到后面几页,在一份格式陈旧的“法定代表人登记表”复本里,她赫然发现,这几家“和信达”的法人代表名字不同,但全是房头里七老八十的族老名字,而法定代表人签名栏旁边,都用蓝色圆珠笔潦草地写着同一个联系人和电话,“陈言响”。
“这位陈言响先生是?”梅苹指着那名字。
“达....言响啊!”陈旺说道,“他是咱陈厝在弯岛那边的大能人,这些好事,都是他牵头操持的,”说着,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面簇新的锦旗,落款正是“岛商陈言响先生惠赠”。
梅苹点点头,没再多问,“谢谢陈主任。”
“客气什么,这和信达,不光我们合口,就是市里,也是很有名望的,修桥铺路,捐资助学,造福乡梓,每年都不少。”
“倒也是个好事。行,陈主任,您忙,我们忙我们的去。”
“诶诶,有事儿喊一声就成,我自己过去。”
“呵呵呵。” 梅苹笑了笑。
等回到档案室,蔡东照压低声音,凑近梅苹,“其实,梅老师,这事儿....有点道道。”
“嗯?怎么说?”
“这人我知道点底细。别看陈主任说的,这上面写的,陈言响,其实早二十年前,他还叫陈达标,家里穷得叮当响。九零年前后吧,听说搭了条乌鼠跳船跑了,去了弯岛投靠什么远房表叔。”
“乌鼠?”
“就是小快艇。”
“啊,对面,偷渡?”姬小雅好奇又紧张。
“嗯,”蔡东照点点头,解释的语气有些习以为常,“那会儿管得没现在严,海对面有亲戚的,或者想搏一搏的,就找船头付水费,一般是半条或一条。”
“一条,半条?”
“就是五千,一万刀。”
“哦哦。”
蔡东照继续道,“这种叫坐软席,最常见,也最保险,因为都是本地乡亲,沾亲带故的,和那些内地或者北面来的生客不一样,照顾到位,连上岸之后,都给安排的妥妥的。”
“这么多钱?那要是没钱咋办?”
“没钱?胆子大的就自己开船闯海界,还有的玩打鱼人,借渔船绕金门。等到地方,船头用小舢板或改装渔船,算好潮汐,避开水鬼,从老鼠洞或者直接泅渡黑水沟,看山负责通风报信。”
“陈达标....哦,陈言响,当年就是走过去的,听说在那边投靠亲戚,但混得,不清不楚。有说他跟角头有关系,跑过柜,也有人说他跟了贵人,做正经生意发了财。”
“反正后来他拿了那边的身份,改名叫陈言响。再后来,九十年代中,他就用这个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回来了,投资办厂,就是这些和信达。”
梅苹静静地听着,蔡东照的描述印证了她的一些猜测。
这些挂着族老名字为法人、实际由陈言响掌控的“和信达”系公司,深度渗透了陈厝村的经济命脉。
它们向宗族内部“输血”,换取某种庇护或资源,同时通过资助宗祠活动、发放老人年金,牢牢绑定宗族情感,形成一种隐性的共生与控制关系。
这种模式,正是宗族在现代市场环境下,与灰色经济结合、寻求生存与扩张的典型路径。
“这些公司,主要业务是什么?合法吗?”姬小雅问得直接。
蔡东照耸耸肩,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表面文章当然做得漂亮啦,水产养殖、汽车配件、电子元件组装、进出口贸易,执照齐全。但具体水深水浅,外人哪能看得清?不过,合口这边的人都知道,跟着响哥做事,来钱快。”
“行了,没凭据的事儿,别瞎猜,咱们继续整理。”
“诶。”
“哦。”
。。。。。。
另一条村巷里,皮鞋擦得锃亮的许言,手里拿着精心设计的问卷夹板,在村里文书陈阿水和司机小吴的陪同下,敲开了一户村民的家门。
李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许言的沟通能力确实不错,带着知识分子的礼貌和诚恳,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说明来意,加上一身干部形象,倒是让村民觉得,这是在配合镇上的工作。
“阿伯,打扰您了。我们是燕京来的大学生,做点社会调查,想了解下咱村里的生活变化,还有宗亲间互助的情况。您放心,不记名,就是聊聊,耽误您一会儿工夫。”许言的笑容很标准。
受访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渔民,皮肤黝黑,手上布满厚茧和老疤。看了眼陈阿水,这才拘谨的领着众人进了堂屋。
屋里陈设简单,一台“偷袭吧”21寸彩电,是唯一的大件,墙上贴着褪色的年画和一张和信达水产有限公司优秀员工的奖状。
许言按照问卷开始提问,问题设计得挺中性,“您家里现在主要靠什么营生?”
“村里修路、建祠堂这些事,大家是怎么商量着办的?”
“遇到家里急用钱或者跟邻居有点小摩擦,通常找谁帮忙解决?”
老伯回答也很很朴实,“以前就靠海吃饭,捞点鱼虾。现在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儿子在和信达的冷冻厂开车,赚得还行。”
“修路建祠?那都是族老和村里干部定的事,开大会通知一下,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呗。”
“急用钱?找亲戚借点,或者,找公司预支点工资也行,他们管这个。摩擦?小事找房头老人说合,大事,对我们,哪有什么大事?”
许言认真地记录着,偶尔追问细节,试图捕捉宗族在村民日常生活中的实际作用。
而老伯提到和信达时那种习以为常的口吻,以及那张显眼的奖状,都被一旁的李乐看在眼里。
第二户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许言的问题他回答得心不在焉,目光频频瞟向挂在墙头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似乎在等电话。
提起工作,他只说是“打零工”,问具体做什么,含糊道“给老板帮点忙,跑跑海货”。
而在他家厨房的角落里,李乐瞥见几个蓝色的方形塑料桶,桶身上隐约有工业专用和英文标识的残存字样,里面残留的深色液体散发出淡淡的刺激性气味。
来到第三户,一位寡居的阿婆,子女都在外地。
聊着聊着,阿婆叹了口气,“村里说要集资装自来水,每家都要出钱……前几个月,那个和信达的人来送米油,还登记了这个……说是要替我们这些老的上报,看能不能减免些。”
文书赶紧在旁边打岔,“婆啊,政府政策有照顾的,放心好了!”
阿婆却从炕桌抽屉里摸索出一张印着和信达关爱基金登记表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签着她的名字。
许言对文书的小动作和那表格似乎有所察觉,记录得更认真了,但提问依然规范。
李乐在本子上看似随意地涂画着,写着工业蓝桶?、登记表、关爱基金?、年历香烟……
这些零碎的点,仿佛水面下的浮标,隐隐指向那张巨大的网。
等出了这位阿婆的院门,李乐的目光投向村中那几栋鹤立鸡群、贴着崭新瓷砖的“番仔楼”。
其中一栋最为气派,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与周围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许言在纸面上捕捉宗族功能,而李乐,则在这村巷的烟火气里,隐约摸到了宗族与财富、传统与现代、甚至阳光与阴影交织的复杂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