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疼,手麻了,就这么多吧,贴膏药去。题外话,戏台的编剧,怎么成了陈老师?瞎猜可能是毓钺老师觉得,你丫给我改成电影,还是写你的名儿吧,到时候丢人也丢你的,哈哈哈哈......)
因为梅苹坚持,没能吃上村委会准备“便饭”让李乐颇有些遗憾。
五人挤在村口大榕树荫蔽下的一家小吃店里。
一张桌子油腻腻的,头顶吊扇嗡嗡转着,也搅不动多少凉风。
老板兼厨子是个精瘦老头,正颠着炒锅,灶火哔啷作响,混合着一股夹杂着蒜头、蚝油的香气。
“海蛎煎、炒花蛤、炒冬粉、蛏子炒娃娃菜,米酒蛋炒饭.....”
蔡东照吆喝着,顺手用茶水烫洗着碗筷,发出刺啦声。
梅苹把一摞资料小心地放在脚边的圆凳上,用纸巾擦了擦额角的薄汗。
姬小雅对着小风扇猛吹,一边翻着数码相机里,李乐上午拍的照片。许言皱着眉头,试图把裤线在矮凳上抻平。
而李乐则盯着灶台方向,饶有兴致地看着老板利落地颠勺。
菜还没上齐,梅苹就开了口,“说说吧,上午两边的情况,都碰一下。”
一句话,让几人都看过来。
“先说我这边,主要是整理村里近些年的人口简报,结构信息,还有部分关于村集体事务以及经济活动的相关资料.....村子的人口成分、相关比例、近些年增减变化......”
“上述这些基本资料小雅这边会在今天晚上整理出来.....我们陈厝村的经济账目、村集体活动的登记事项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
李乐这时候抬手,“诶,梅老师,您先别说,我们在村里做了几家的入户,也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咱们一起说,看看是不是一样。”
梅苹笑了笑,“行啊,那就.....和信达!”
“陈言响!”
两人的异口不同声,让蔡东照“嗨~~~”了一声。
许言倒是说道,“这个,其实都一样。”
梅苹点点头,“对,通过登记的资料,能看出来那个和信达、陈言响或者叫陈达标的在陈厝的影子很深,捐路、建祠、发老人钱,甚至村里不少人在那打工。法人是几个族老,但实际操盘手,是这个公司。”
“陈旺主任说这是企业反哺,但反哺的路径很微妙。”
说着,从腿边的圆凳上,抽出几张复印件,递给许言和李乐,上面是模糊的签名和用红笔做的备注。
李乐瞅瞅,没说话,许言则是皱着眉,仔细翻看着,“我们在入户访谈也发现了端倪。村民提到急用钱,除了找亲戚,不少人都说可以找公司预支工资,我们以为指的就是和信达旗下的厂子。
“但是后来才知道,其实就是到宗祠那边,找一个叫陈猛甲的人,从族里拿钱,等到时候,按照比银行高百分之十的付息比例还钱,但签字的是一家叫和信达的典当行。”
“而问到村里谁说话管用,除了族老和干部,好几个都提了那位响哥,语气,听着也很自然。”
许言想了想,又带着点学术的严谨补充道,“这是一种非正式权威与正式经济组织的深度嵌套。反映了传统宗族权威与现代经济力量代表在村民生活,以及村务影响力上的交织甚至....某种程度的融合。”
“李乐,你呢?”梅苹看过去。
正捏着筷子,颤巍巍夹了块土笋冻,一边蘸着蒜蓉酱油,一边想着,这玩意儿怎么带回燕京,给媳妇儿来个小小的色谱挼滋的小李厨子,听到梅苹叫自己,忙吸溜一口塞嘴里,嚼的嘎吱嘎吱响。
“我啊?嗯,老许说的对。”
“没了?”
“没了。”
“吃你的吧。”梅苹眨眨眼。
“诶。”
许言歪头,看了眼继续对着面前土笋冻,低头往嘴里扒拉的小李厨子,心里的那点疑问又加深了。
这就是那位燕大的“脸面”?和自己一起领过燕京优秀大学生奖状的?拿过自己都没有的伍肆奖章的?那些在国际国内顶刊发表的文章,莫不都是假的?这就是个吃货咩?
一股子愤懑,丧气,又掺杂着一点失落的情绪,在许言的胸腔里弥漫。
“这么看来,就很有意思了。”梅苹的声音传来,许言扭过头。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陈言响或者说和信达,深度嵌入了陈氏宗族,通过提供就业、福利实现经济控制,和利用捐赠公益,造福乡梓,实现情感绑定,实际上重构或至少是极大地强化了他在宗族内部,甚至对村级基层治理环节中的影响力。”
“这和我们在林厝那边初步观察到的,林国栋代表的村委会相对独立于宗族权威的模式,形成了鲜明对比。宗族的一些变化路径,在这里明显走向了与财富结合,甚至可能.....被代言的方向?”
几人在思索,“诶,来了,米酒蛋炒饭...”这时,老板叫了声,蔡东照忙起身端过来。
“来,先吃,先吃,尝尝我们这儿的家常特色,米酒蛋炒饭,外面绝对吃不到的。”
“梅老师,来,我给您盛一点儿,您先尝尝。”
“谢谢。”梅苹接过蔡东照盛来的小半碗,“东照,你是本地人,你怎么想的?”
“我啊,”蔡东照笑了笑,“其实啊,这十来年,不止陈厝,整个泉安,甚至闽南,像陈言响这样,借着政策松动,经济发展,利用宗亲关系回来投资、做善事的不少。”
“而且,他们回来,光有钱还不行,得有个名分,有个抓手。这抓手就是老家的宗亲族老,以及这几年开始出现的团姓宗亲会。”
“宗亲会?”捏起小勺尝了口米酒蛋炒饭的姬小雅,眼睛一亮,又扒了一口,才好奇地问,“不是有祠堂和族老了吗?”
“不一样!”蔡东照摇摇头,“祠堂管的是一个村、一个房头的事。而宗亲会,那格局就大了。”
“现在时兴搞这个,跨村、跨镇,甚至跨市,比如隔壁凤里市的林姓宗亲会,把凤里地面上七个林姓村子全拢一块儿了。清溪那边更厉害,十几个林姓村都入了会。”
“那得多少人啊?”姬小雅想了想,“那这种聚众搞组织的,不是解放后,就上面就开始......”
蔡东照嘿嘿一笑,“这不是时代变化了么?再加上为了招商引资,活跃经济,再说,人家有名头的。”
“啥名头?”
“那名头可多了,什么比干学术研究会、王审知学术研究会,六桂闽粤文化研究会,比如我们蔡家,就是九儒传统文化研究会的理事单位。”
“比干?那不是封神演义里人物?还有王审知是谁?这六桂九儒的,都啥意思?”
“比干是林姓先祖,昨天咱们走林厝那边,山头有个比干庙,就是祭奠他的。”李乐把最后一口土笋冻吸溜完,一抹嘴,给姬小雅解释着。
“王审知,五代十国时期闽国开国君主,和兄弟王潮、王审邽从豫省带兵南下,统一了闽省,建立了割据政权,有开发八闽大地的功绩,现在还有香火庙宇延续着。”
“这个六桂嘛,其实和你还有点关系。”李乐冲姬小雅笑道。
“和我?”
“昂,确切点说,和你的姓,姬。”
“我的姓?”
“对头,周昭王的庶子姬弘,曾被封于翁山,并以此地为姓。到了唐,姬弘的后代先是来闽省做官,后来干脆选择从长安举家迁居到这里。”
“之后,还是五代,为了躲避战祸,翁乾度决定给六个儿子里的五个改姓,洪、江、方、龚、汪,再加上翁,就是六桂合起来就是六桂。而九儒指的就是东照他们的老蔡家,曾经在南宋时期开始,号称四世九儒,五经三注,始祖蔡发,和朱熹是好朋友,儿子蔡元定也是朱熹的学生,存《蔡氏九儒书》传世。”
“嚯~~~~李乐,你这,你这懂得真多。”姬小雅结合上次车上,李乐给自己解释堂号,竖了竖大拇指。
“嗨,也就平时看到杂书多了些,略微.....了解些。”
蔡东照到看了边上正对着蚵仔煎下筷子,一脸平静的许言一眼,笑了笑,“李乐,你这比我一姓蔡的知道的都多。”
“你也就没这个心思探究。”
“呵呵呵,对了,我敢说那儿了?”
“宗亲会。”
“哦哦,对,”蔡东照继续道,“这些宗亲会,看着都是登记过的文化研究组织,其实就是把同姓的,甭管是不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只要都姓林、都姓王,跨村跨镇甚至跨市,拧成一股绳。”
“为啥搞这个?面上都说得漂亮:联络宗谊、弘扬祖德、助学敬老。但根子上,还是为了抱团。”
“就像前两年,凤里林姓宗亲会成立,很大程度是因为市区林姓人少势弱,常被蔡姓欺负,而蔡姓先成立了柯蔡宗亲会。林姓一看,这不行啊,显得咱不团结,没面子,赶紧把莲埭那边的大宗族拉进来当靠山,抱团取暖。”
“宗亲会一立起来,会长、副会长、理事一大堆,排场大得很。办公大楼气派,一年到头祭祖、开大会、搞联谊,热热闹闹。”
“对外,是展示家族势力;对内嘛,”蔡东照意味深长的顿了顿,“给同姓的商人搭台子,互通有无,拉关系,找贷款,甚至摆平麻烦。出了事,宗亲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打个电话,可能比找派出所还管用。”
“去年,就有一个我们本家做石材的老板在燕京出了点事儿,被羁押了,找谁都没用,后来还是九儒会的几个海外的族亲一起使劲,找了燕京的关系,才把人给捞出来,出来时候,还叫我一起吃饭的。”
李乐夹了一筷子炒冬粉,眉毛一挑,意外的好吃,回头得找老板学学,又夹了一筷子,唔噜着说道,“要这么看,这宗亲会,就是新时代的大房头,同姓商会加同乡会再加半个互助社,披了件学术研究的皮。老瓶装新酒,酒劲儿可能更冲了。”
许言显然对李乐这种不怎么学术的解释,有些瞧不上,但蔡东照描述的现象又确实存在。想了想,补充道,“梅老师,东照说的现象,在学理上可以视为传统宗族组织在市场化冲击下的适应性扩张和功能异化。”
“利用同姓这一虚拟血缘纽带,构建跨地域的利益共同体和庇护网络,其组织形态和运作逻辑,确实与过去局限于单一村落的宗族房头有显着不同。”
“陈厝村的陈言响,以及他背后的和信达系,很可能就是借助了这种更广泛的宗亲网络,才在本地扎得这么深,影响这么大。”
说完,又看乐眼对炒冬粉萌生了极大兴趣,正在眯着眼细品火候、调味的小李厨子,对这种没有回应的反应,皱了皱眉,心说,这人除了杂书野史闲文章,平时干不干正事儿的?
安静了半天的梅苹开了口。
“所以,镇里王镇长的态度也就能理解了,对这些地方上的宗亲房头是又拉又防。拉,是因为他们真能办事,修路捐学校,省了不少钱财政支出,但防,是怕他们尾大不掉,成了地方上的小朝廷。”
“而东照说的宗亲会,也表现了新经济形势和时代里,宗族的一个动向,就像刚许言说的,传统的血缘宗族并未完全消解,反而朝着更具现代组织形式去发展,开始与现代企业制度嫁接,与财富、权进行着复杂的媾和与重构。陈言响与和信达,正是这种演变最鲜活的体现。”
“陈言响这个新乡贤,用资金和宗亲关系织成的一张网,把陈厝村,甚至可能把更广的陈姓宗亲,都网在里面了,而所谓反哺,反哺的是谁的利益?”
梅苹的一番话,让桌上几人都陷入了思考。
而李乐,却注意到,一辆已经在小饭馆门口来回了两趟的一辆黑色帕萨特,在门口停了下来。
车窗贴了膜看不到什么,可李乐总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人在看向自己这边,还有,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就在最后一道紫菜蛋花汤端上来的时候,那辆帕萨特开走,一辆林肯领航员停到了那个位置。
“嘭嘭”几声,车里,下来两个人,朝着小饭馆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