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囊的笑意掩盖在他不加修饰的长长的鬓须之中,“我住在伏夷殿下府上,不好随便离开。”为何自己成为伏夷的座上宾,秦囊再清楚不过。
“这有何难?殿下事忙,我正好代为照顾。”凌波的神情松快下来。
他知道秦囊必然是虞瑾和昭月的婚礼宴上客,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宴原是“鸿门宴”。
不过,在伏夷这里,凌波自认为也算是心腹了。他如今立了大功,想“借”个人走,总不是什么特别为难的事情。
秦囊看了看凌波,这个表面上大腹便便的胖子,内心到底是怎样的呢?真的是世人所说,是伏夷的一条狗?还是如师尊所说,在这幅皮囊之下,掩藏着一颗“纯真”,或者说,“渴望纯真”的心?
秦囊走南闯北,不修边幅,随心而动。走的路越长,见的人越多,越觉得真心难求。或者说,纯粹的真心难得——这世上很少有绝对是为了别人的好而全力以赴的人。
所以,当师尊摸着长长的花白胡须,笑着对他说,让他看清凌波的真心时,秦囊是抗拒的。那样一个市侩、贪图享乐之人,怎会有心?
可是,为了他唯一的徒儿,他只能走这一遭。
氓山之难,似乎早在师尊的预料之中。
他从姑射山见了虞瑾之后回到氓山,师尊和他有过一次长谈。
师尊第一次跟他提到了百万年前的那一场恶战,提到了他年轻的时候的一些事情,还提到了阴翥骨。
关于师尊,在这之前秦囊所知和世人差不多,出身上古神鸟鸾叶一族,不喜世间争斗,不以神仙自居,隐居氓山,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专注行医救世。是以,秦囊本身从拜师以来,几乎不修行法术,只潜心研究医术。只因他本身出自仙门,不然这南天门,他也是进不了的。
仙鸾一族,是上古时期的预知之神。
师尊预料到这六界将再兴浩劫,有天地覆灭之相。而起因或许和阴翥骨相关。然而,覆灭之兆下,也有新生之相。这新生之机与阴翥骨有关——仙蚩是强大到可以力挽狂澜的力量。
师尊还跟自己提到了一个上古时期的传说——四极八柱阵。传说四极八柱阵启动之时,便是混沌重现之时。届时,天地倒转,万世覆灭,生灵涂炭。
秦囊问道,连启阵者都要覆灭,那为何还有人要念念不忘,一心想要复辟这阵法?
师尊答道,“因为世间也有这样的传闻:‘乾坤扭转,生死循环。天地人鬼,万世之皇’。起死回生和万世之王的诱惑,让他们愿意铤而走险。”
秦囊一生潇洒,名利生死早就看淡。面对这样的真相,他有些难以接受。在得知自己唯一的徒儿虞瑾是仙蚩一事之后,他就曾感叹,从此虞瑾将不得自由。而今,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自己身为氓山座下第一弟子,便也失去了自由。
“鸾鸟一族之所以能够预知未来,除了天生灵力之外,还因为我族擅长收集信息。这些年来,与氓山有关的医者不计其数,六界的药圃佃农,行走六界的货商,都是行走的情报站。你性格不羁爱自由,我本打算将这一切交给虞瑾。可是眼下,他将有一大劫。若处理不好,这世界亦将变天。”
秦囊从未见过师尊眼中有这般忧虑,从来放纵不羁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责任感。
“阴翥骨是传说中四极八柱阵的一柱。近些年来,灵岛、西华山、南海等地相继遭到攻击,各界都有传人或者家主失踪,所以我料定天帝或许真的在密谋这毁天灭地的阵法。且不论这阵法是否真的如传说中一般,能扭转生死。一旦阵法开启,天地间将有无数生命毁灭。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阻止。阴翥骨在氓山,所以他们必然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得替我走一趟。”
师尊说完,笑着看着他,秦囊知道,他不能拒绝,也不会拒绝。
师尊还跟自己说了些天庭的纠葛,比如如今的天帝是如何坐上帝位的,伏夷又是如何从一个一名不闻的皇子走上如今呼风唤雨的位置的。末了,又将六界的情况和局势一一说给自己听。
秦囊也是这时候才明白,为何师尊会有六界第一智者之名——他原本以为彻底隐世的师尊,事实上是洞察六界的真人。
“你上天助你徒儿一臂之力,也看着他,不要让他走错路。”高叶鸾嘱咐秦囊。
“或可从凌波下手,此人尚有‘纯真’之心,是伏夷的左膀右臂。“
交代完一切,高叶鸾便离去。此去他意欲闭关十年,不闻世事。而秦囊也依照师傅吩咐,先行离开氓山,待时机一到,再返回氓山。
而他离开不久,便听说天兵天将将氓山团团围住了。
秦囊原本以为这些人是为了阴翥骨而来。
当他按计划回到氓山解围之时,才知原来这些人是为了师尊而来。于是将计就计,秦囊便代替师尊跟着这些人来到了天庭。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大好徒儿竟然要跟天帝的女儿昭月公主成婚了。
秦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虽然他不太懂年轻人的情情爱爱,但姑射山短暂相聚之时,虞瑾句句不离一位叫“素楝”的姑娘,他当时便已识破却不语。这才没过多久,自己的好徒儿竟成了天帝佳婿。他原本想要找到虞瑾问清楚,顺便询问这天界情况,但是他一到天庭便被困在了伏夷府上。
自己似乎,被软禁了。
直到这次宴客,秦囊才有机会出来。这是为招待提前来赴婚礼的宾客而设的宴会,原本秦囊以为总算可以见到虞瑾。但虞瑾却依然没能出现,甚至天帝也不曾现身。
秦囊这才感觉到情势危急。这里的确如师尊预言一般,处处透着诡异,而虞瑾也确实遇到麻烦了。
就这样不经意碰到凌波,对秦囊来说算是意外之喜:他见到了师尊口中追求“纯真”之人。
秦囊知道,这便是他的机会。
秦囊散漫,却因六界游走的经历,处事倒比他那徒儿活泛许多。因此,如何不动声色拉拢凌波,达成目的,倒也不是很难。
“难得将军不嫌弃我技艺粗鄙,我是极乐意效劳的。只是,不瞒老弟,我一向懒散自由惯了。虽然伏夷殿下照顾周到,但是,这太周到了也……”秦囊言罢举起酒葫芦对着凌波晃了晃,笑意中多了些无奈。
凌波立刻明白了秦囊的言下之意。他本来还在想,这人如闲云野鹤一般,大约清高的很,如何才能笼络?没想到,眼下就有一件东西是秦囊他求而不得的——那便是,自由。
“好说好说,公主婚期在即,殿下要操心的事情越来越多。我若能代为照顾神医,也算是为殿下分忧了。”凌波说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脸上带着一幅“我都明了”的神情,又带着一种拯救者的得意姿态。
秦囊面上笑意不减,只是心中仍是不明白,眼前此人面容肥腻,心中算计,为何师尊会说他“纯真”?
凌波心道,伏夷之所以将秦囊“请”上天,又困在府上,大约是为了让虞瑾更加听话。只不过,凌波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虞瑾都要和昭月成婚了,这“忠心”已然“可鉴”,何需多此一举……
不过,这些纠葛说到底与凌波无关,他也不愿深究。凌波此刻十分迫切想知道,这四极八柱阵,到底可不可靠。
他只想让自己耳边和心中不断响起的柳影那可怕的“遗言”停止。他只想有个人能告诉他,这四极八柱阵的尽头,是“生”而不是“死”。
秦囊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凌波,可是这来往的宾客之中,一无“旧友”,二无故交。秦囊甚至想,若是能见到昭月公主本人亦可。可是他和这满殿的宾客一样,受邀成客人,却始终未见主人。
虽然婚礼之时必然能见到虞瑾,但是当天虞瑾必然是众人瞩目的主角,二人未必有机会详谈。如今虽有机会接近凌波,师尊只说让自己或可从此人着手,却未说明如何破局。此刻秦囊只恨自己一直专心医术,未曾多习得一点拨弄人心之术。
凌波没想到自己一提出邀请秦囊过府一叙,伏夷竟然答应的很是爽快。只是伏夷似乎话中有话,“我把秦神医交给你,你得给我照看周全了,婚宴结束之后,全须全尾给我送回府上。”
凌波心想,宴会结束了,那人家不得回氓山去,为何还要待在你伏夷府上呢?不过,他并未多想——他的目的既已达成,其他的恩怨,他并不想介入。跟伏夷打交道这么久了,凌波很清楚伏夷的为人和城府。于是他恭谨的谢恩,带着凌波离开了。
二人渐行渐远。伏夷看着两人的背影,回过头看了站在身后的亲卫,眼神示意他跟上。亲卫自是明白,很快召集原本监视看护秦囊的人跟上,依样守卫在凌府之外。
这几日他事忙,既要操心他的阵法大计,也要操心昭月的婚礼,兼顾父王的“病情”。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明日便是婚期,也是他获得最后一柱“阴翥骨”的时候。
在他获得阴翥骨之前,秦囊和虞瑾绝对不能单独见面——只让虞瑾知道,秦囊在他掌心即可。而秦囊在凌府,再好不过了。他也担心昭月得知之后,要接秦囊过去。此刻,在得到阴翥骨之前,他对他的阿姊,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这是秦囊来到天界之后第一次出门。他对天界算不得熟悉,以往的印象,无非就是华丽而冷清。此番前来,因为心中有事,更觉得这里多了些沉闷。放在从前,身为医者,他必要研究一下这一路过来云池中、花坛里、假山上、篱栏边的奇花异草、鸟兽虫鱼,或许可入药,可救人,可解毒。
可是此刻,他心思全无,只看着走在前面的凌波。他巨大的身躯,像是一堵墙,将光亮挡住,让人越发觉得闷闷的。
踏入凌府,又是另外一幅景象,这里的精致华贵,比之伏夷府上不遑多让。
果然是宠臣。
秦囊心中不屑,脸上却是无比欣赏羡慕的笑意。凌波见状心情大好,于是立刻着人添酒备菜重开宴。
面对氓山后人秦囊无声的“恭维”,凌波确实很高兴。然而,他也相信,酒后吐真言。关于四极八柱阵的真相,他今日便要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线索也好。
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
秦囊自是也想从凌波口中得到一些关于虞瑾的消息。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凌波似乎也知之甚少。
凌波见秦囊不断提起他的徒儿,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心中隐隐竟升出几分羡慕来。不过,因为此人是虞瑾,凌波倒生不出什么嫉妒之心来,反而有种遗憾之情。
这样的人,竟要被伏夷那小子栓牢了。
酒到酣时,秦囊念念叨叨,讲起他少时如何进入氓山的际遇,又讲虞瑾是如何流落而后被氓山收留……凌波陪了不少酒,却远比秦囊眼中清明。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月上枝头,而秦囊仍旧滔滔不绝。不过渐渐的,凌波也能感觉到,秦囊似乎有些醉意了。他开始抱怨起师尊竟然不传授灵力,又说虞瑾如何顽劣……
终于,凌波等到了好时机。
“师尊跟我说,天帝老儿不老实,似乎在偷摸搞什么大动作。”他边说着,又一口老酒下肚。抬起头,伸手指向天空,眼神迷蒙,“老弟,你可听说过四极八柱阵?”
凌波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自己苦苦无法开口的问题,秦囊竟然主动提及了。到底是在天帝之间自由长大的人,没什么城府心机。几杯黄汤下肚,便已经忘乎所以了。
惊讶之后,便是欣喜。凌波佯装不知,问道,“这难道是氓山的什么阵法吗?”
“哈哈哈,凌将军。”秦囊笑的豪迈。他脸上的虬髯沾着滴落的酒水,仿佛是大火之后的废墟,在清晨结下的霜露,承载着新生的希望——是凌波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