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枫丹倒是稀稀朗朗地热闹起来。
那维莱特俯视着枫丹廷。
记起过于久远的记忆，令他的心绪几经起伏，好在记起过去的同时，也恢复了对水元素的掌控力，没有让好不容易恢复秩序的国度再度落雨。
眸光微动之际，他察觉到了少年的到来。
山巅略略地刮起了风，静默几秒后，神千落先开了口：“在想些什么呢？”
收回俯瞰子民的目光，那维莱特喟叹似的回应：“我在想，俯视整个世界的时候，身为天理继承者的你，能够看到怎样的风景。”
侧眸看他一眼，神千落淡淡笑了声：“算不得什么禁忌的话题。神明虽不能以常理揣测，可也仅仅是更加强大的生灵。”
“我自幼时俯瞰人间，万般风景不过云烟。可奇观绝景见得多了，难免会心生一个念头，亦或是，困惑。”
眼底泛起细微的波澜，那维莱特望了过来：“困惑？”
却见神明稍稍侧过头：“我对天理之位提出质疑——神明为何称之为神，生而为人、为龙者，何故不算作「原神」？”
水龙王愣住了。
神千落正对着他望来，露出极为清浅的笑。金瞳映入朝阳，更像是朝暾晕染的湖泊：“因而，我会完成神明应做的正确之事。”
“不会有悲伤再度发生，不会有支离的梦、破碎的水…离散于战火的龙，终有所归之处。水儿，我说过，我会带你们回家…”
话音未落，眼前画面变动，少年微微一怔，撞入久违的胸膛。
白色的发丝从肩头滑落，在抬眸之际，扰乱了神明耳畔的碎发。
张了下嘴，反倒是神千落率先失了语。
心中预备好的台词卡了壳，神明诸般心计，设想过那维莱特冷落他、反驳他、甚至与他为敌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恍惚间，换得了龙王大人的一个拥抱。
“这怎的…”愣了许久堪堪找回了语调，少年极轻地轻咳了声，试探着抬手环住了将脸颊埋入脖颈的龙。
温热的，毛绒绒的，一如他们年幼时…从未跨越战火与仇恨的模样。
“老师，”布料之中，那维莱特的嗓音略显低沉，挨着耳垂传来颤动，“作为龙族的王者，我理应怀疑你这句承诺的真实性……”
心头微微一紧，神千落努力扯起满不在乎的姿态，咳嗽一声：“嗯…不错，这才有些龙王的样子。轻信他人是需要承受代价的哦，其中尤以我这样的神明为…”
“可一切怀疑、质问、甚至是怨恨，在看到老师灵魂的伤势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答。”
……竟这样敏锐？
“…关心仇敌，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呢。”睫毛微颤了一下，神千落推开胸膛，企图转移话题，又被难得强硬地逮住手腕。
“哪怕出身天理，想要带回整个龙族的灵魂，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不同于过去懵懂谦逊的年轻龙王，如今的那维莱特学得一身审判的本领和气势。指尖勾住纤柔微凉的手腕，眼神乃至语气无比认真，自带审判官大人的严肃。
神千落凝眸瞧他一瞬，轻叹一声后，气势同样从容坦荡，“可神明威力无边，不过是复活些许亡故的灵魂罢了。因神明而起之事，自然要由我亲手终结。”
神明比起幼时同样有所不同，久居高位的气质在此刻毕露无疑。单薄的肩头依旧披着一袭纯白锦衣，银发随着风摇曳，半掩着那双宝石般的金瞳。
那维莱特盯。
神千落回望。
“……”
最终，水龙王大人郁郁地垂下脑袋上的龙角。
像极了可怜无助的小动物。
神千落眨了下眼睛。
伟大的少主大人对一切龙类总有一种无端的疼惜和恋爱之意，下意识要安慰他，却再度忘记了，那维莱特早已成长为枫丹最为可靠的最高审判官大人。
“有什么是我能够帮到老师的吗？”
面对对方的主动出击，神明侧过头来，斟酌片刻：“将信仰交付于我罢，剩下的事，交给我便好。”
那维莱特却稍稍沉下了眸光：“能否告知我计划的具体内容？重掌大权后，我已肩负起龙族的责任，作为龙族的一员，我想，我有权知晓和龙族息息相关的计划。”
严肃起来的审判官大人不知为何格外吓小孩，神千落呆毛一摇，捏着下巴心念电转，罕见地心虚起来。
神明从未对任何人和神诉说过完整的计划，哪怕自家爱龙也未曾知晓全貌。
毕竟，在他的预测中，钟离倘若得知了整个计划，恐怕当场就要将伟大神明五花大绑捉进小黑屋严肃批评执行处决…
咳，总之，哪怕是俯瞰众生的神千落，也无法保证在真正放手一搏的那一刻，自己是否会因为眷恋而心软。
因此，那维莱特同理。
“嗯…所谓的计划并不复杂哦。”当下拐起音调侃侃而谈，少年有理有据地满口胡言，“不过是涉及一门天理的秘法，你若想学，为师这就…”
“老师，你教导过我，信息的对等是确保公正的基石。”
“…水儿？”表情微动，神千落对上自家弟子凝沉的眸光，听着足够平稳又公允的语气，到底忍不住略感棘手。
“如果仅仅只是了解秘法，尚不足以履行这份责任。老师，我愿意理解并倾听你的计划，这份计划可能存在一定的风险，正因如此，才需要更多知情者参与拟定。”
“我明白你想独自承担所有的心情，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我，都不仅仅代表着龙族的水之王者。作为你唯一的学生，老师，请允许我，成为和你并肩同行的知情人。”
高处的风卷起丝缕寒凉，与那双坚定谦和的龙瞳对视了一会，神千落到底没忍住地挪开了目光，嘀咕似的喟叹：“多年不见，倒是长了好些气势。”
注意到了神明抽离手腕时体温的微凉，那维莱特褪下外衣为他披了过去。
少年是微微垂着脑袋的，大抵温暖让他稍许放下满身的戒备和孤傲，低头瞧着努力伸直也够不到袖口的指尖，语气染上不易察觉的温软，“水儿。”
“嗯，我会认真倾听。”那维莱特同样凝望着少年，眼底弥漫开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看到少年绸缎般的银发从宽大的礼服倾泻了几缕，深蓝的绸缎点缀着亮银的光泽，脖颈柔美的曲线勾勒肩头，衣摆近乎垂落脚下。
他比幼时高挑了些许，却也消瘦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伤势久未愈合。
“我需要你的力量。”
却仅此一句话，令水龙王大人凝滞在原地。
片刻后，连语气都悄悄掩盖着欣喜：“老师需要我做什么？无论是怎样的难题，我都愿意参与其中。”
好在，他终归对他倾吐了计划。
他们依旧是那年的师长与弟子，从过去的言笑晏晏，到如今的复苏龙族。
“我向你承诺，水儿。”他看到金瞳的神明唯独对他展露出浅笑，视线交织，海水澹澹，“在计划的最终，所有龙族归来之时，我需要你，需要当代水之龙王的力量，接引所有归途的亡魂——”
神明说着，轻笑了声，“代替我，接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