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木城不大,但位置重要,横亘在从凤凰城、秀岩等地通往海州城方向的山道上,夯土筑基,城高墙厚,只有东西两个城门,算得上易守难攻了。
但是城上值守的两白旗汉军,既无粮饷,又害怕随时被清算,本就军心浮动,根本毫无抵抗之意。
于是,在以往同僚纷纷现身城下喊话劝降之后,城上汉军随即倒戈,很快便从监视城门守卫的满蒙鞑子手里夺下城门,从内打开。
若是没有城内两白旗汉军的哗变倒戈,祖克勇所部人马要想拿下这里,恐怕也付出相当大的伤亡。
但是有了哗变倒戈的“内应”,那就简单多了。
从冲入城内,到拿下全城,祖克勇所部骑兵只有小部分人马受了点皮外伤,大部分人马完好无损。
而他们取得的战果,除了一座城防工事几乎完整的城池之外,还有七百多个隶属两白旗的“投诚”汉军。
此外,就是一百五十二颗清虏的脑袋了。
唯一可惜的是,驻防析木城的那个满洲甲喇章京,也就是引发整个事端的额和内,在听说了城内汉军哗变倒戈,金海镇明军已经大批入城的消息之后,便在第一时间走西门逃出了城。
跟他一起逃走的满蒙旗丁,约有四百余人。
有清虏驻守的析木城,以这样一种方式落入金海东路之手,也是杨振始料未及的。
而这个“意外事件”的发生,其实也是促成杨振下决心,扣留清虏议价使团一行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反正金海东路那边已经占领了析木城,等于说已经打破了之前的约定和默契。
至于多尔衮对此事到底是怎么看的怎么想的,杨振不确定,但是他们既然真的派来了重新议价的使团,那就不能再让他们安然无恙的回去了。
这些人应该都是多尔衮的亲信,杨振扣下一个,多尔衮那里就少一个,或许在某些时刻,多尔衮那边的形势就会起变化。
不过,此刻听了邓常春的说法之后,杨振对这个所谓的“意外事件”有了更加深入也更加清晰的认识。
这不是一起简单的意外事件。
这是清虏那边自去年以来一直存在的粮荒问题持续恶化导致的一个必然结果。
果不其然,在杨振冲着邓常春点头,表示知道析木城兵变的事情之后,邓常春很快就又说道:
“类似的事情,并不只是发生在析木城一处,自二月以来,各处驻防汉军粮饷,统统减半,调拨迟缓,尤其驻地不在盛京、辽阳、广宁等大城附近的,不仅口粮交付迟缓,且在层层截留克扣之下,驻防汉军该得口粮减半之后又减半,真正能送达下面的只有十之一二,况且有些根本到不了下面。”
“但是我怎么觉得,多尔衮在前几个月的时候,好像并不是十分急于购粮呢?”
“确实如此。多尔衮、希福、硕托等人当时做了多方面准备。一方面,他们原以为,明清议和将成,和议达成后粮价必降,他们已有意在议和达成之后从辽西购粮,甚至于打算议和后尽快恢复与宣大一带的贸易往来。”
面对杨振的疑惑,邓常春很快给出了答案。
“另一方面,盛京城内其实仍有一定的储备,至少盛京八旗各王公贝勒大臣府邸,并不怎么缺粮。实际上真正缺粮严重的,主要是偏远驻防八旗和旗下汉军人马,还有各地帮着主子经管田庄的那些包衣奴才们。”
“但是,那些包衣奴才们饿死多少,盛京城内的八旗王公贝勒们是不在意的,有些地方有了人相食的事情,也不妨碍他们继续从各处田庄搜刮粮食运往盛京,至于各处田庄上的包衣奴才,根本无人救济。
“所以,最近便有多处地方出现了逃人,有从碱场堡、叆阳堡一带逃入新奠、宽奠地界的,有从草河、连山一带逃往通远驿的。但是驻防八旗汉军哗变出逃,析木城这里还是首例。天眷,天眷,哪有一点天眷的意思?”
“什么天眷?”
“看来都督还不知道,多尔衮已改清国年号为天眷,以今年为天眷元年。”
“天眷元年?!”
乍闻这个没听说过的年号,杨振一时有些意外。
毕竟,清国崇德之后的年号是顺治,他在心里早已经默认了这一点。
虽然在这一世,由于黄台吉早死了一年,所以现在还没到原时空顺治元年那一年,但是杨振“习惯性的”认为,多尔衮改元后大概率还会沿袭历史的惯性,仍以顺治为年号。
毕竟,顺治这个年号,在原来的历史上也不是随随便便定下来的,而且多半也是由多尔衮拍板确定下来的。
然而这一世,顺治这个本该出现的年号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史上清虏不曾使用的年号天眷。
“正是,多尔衮登基后,为彰显其有上天眷顾之意,亲自定下的天眷二字。”
邓常春一边回答,一边用略带诧异的眼光看着先是一脸茫然,随后满脸惊讶的杨振。
与此同时,在他的心中,回盛京做内应的念头也更加坚定了。
因为他发现,现在杨振这里,真正缺少的人物不是一方或者一路总兵,而是能及时掌握清虏后方消息并传递出来的内应。
而他,在清虏那边虽说算不得真正位高权重之人,但作为清虏户部参政之一,已经可以接触和了解到足够多的清虏内情了。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未来如何将消息传递出来了。
“都督若要成就收复辽沈之大功,于辽沈内情上面岂能如此滞后?”
“这不是——还没有来得及叫人审问硕托、星内他们几个嘛!”
对于邓常春的反问,杨振颇有些无言以对,只能随口搪塞了一句。
事实也的确如此,金海镇一直有个很大的短板,那就是情报工作,尤其是针对清虏的情报工作。
以前,杨振凭借着他后世的记忆,尤其是凭借着对于历史大势的了解,在战略上还能掌握主动。
但是现在,随着多尔衮的夺位成功,清虏那边的形势与原时空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唯一的金手指已经不大好用了,至少已经不再完全准确了。
这个时候,若能有一个混在清虏上层的内应充当自己的耳目,对杨振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情。
杨振正犹豫着,就听见邓常春进一步把话挑明了。
“都督在盛京城内,想必还没有得力的内应,这次卑职回到盛京后,除了可以笼络卑职旧部,以备都督北上盛京之外,也能帮助都督策反一些与卑职有旧交的人物,届时或能一同举事,成功机会也会更大!”
“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杨振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在话到嘴边的时候,硬生生把祖思祖泽润告诉自己的另外两个人名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而是反问了邓常春一句。
“都是跟卑职一样的旗下汉军,他们虽然入了旗籍,但终究还是汉人。以眼下形势来看,不论他们以前混得是好是坏,得意不得意,出了驻防汉军哗变出走的事情,恐怕他们都在担忧前途。只要将来都督拿下辽阳,兵临盛京城下,这些人肯定不会跟着清虏一条道走到黑。”
听完此话,杨振再一次点了点头,但是随即问出了一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这一次硕托带你们来重新议价,显得很是迫切,打算用于交易购粮的那笔银子,可曾随行运来?析木城兵变的事情是否会影响到那笔银子的启运?”
“银子现在辽阳城。硕托知道析木城兵变的消息时,银车队伍恰好抵达辽阳城,若非如此,原本是要一路送至海州城,乃至耀州城的。”
“哦?”
杨振闻言,先是一喜,随即又有些遗憾,但总的来说是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银子运至海州,甚至耀州城,固然更有利于自己出兵夺取,打下来的把握也更大,但是有利也有弊。
至少,夺下耀州城或者海州城所造成的影响,显然远远不如直接夺下辽阳城。
而且杨振攻打耀州城或者海州城的时候,坐镇辽阳城的萨穆什喀必定要出兵救援。
届时,除了围攻城池之外,杨振所部兵马将不得不在野外面对清虏在辽南的主力。
但是杨振攻打辽阳城的时候,耀州城和海州城的清虏驻防兵马却未必敢去辽阳城外救援,因为他们不是主力,人马并不多,同时还面临金海东路、西路和北路的威胁。
“也好,难得你甘冒奇险,愿回盛京为我内应,你的提议我同意了。至于何时启程返回,你自己决定,返回后怎么行事,也都由你自己决定。但是要记住一点,不必冒险,要留住有用之身。”
“都督心胸气魄,果然非同一般,卑职今归都督麾下,愿效死力。”
一直单膝跪地的邓常春,说完这些话,一变而为双膝跪地了。
杨振连忙躬身下去,双手将其扶了起来。
对于杨振来说,不管这个邓常春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真的为了立功做内应,还是单纯为了被放归,他都打算试一试。
如果其是真心效力,那么让他回去做内应,将来会有奇效。
如果其并非真心效力,只是为了被放归,那么强留他在金海镇,反而是个隐患。
于是,又留了邓常春两天后,崇祯十六年三月初九日上午,杨振亲率征东将军行营的六百人卫队,陪着邓常春出了盖州城,并且一路将其送到了青石岭以北,目送他一人一马往北去了耀州城。
邓常春对于杨振的礼贤下士,尤其是以国士待之的超常“恩遇”感激涕零,千恩万谢而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杨振此行另有目的地,送他只是“顺道”来而已。
杨振的真正目的地,是营口城。
因为早在三月七日中午,杨珅、张国淦、刘仲锦、张天宝等人,就已经按照杨振的命令,从西海大营附近的码头,登上了金海南路水师副将严省三和金海西路水师傅将胡长海指挥的庞大船队,走海路往营口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