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儿见她神色，下意识想缩回脚。
惜春回过神，温言笑道：“无事，春妮儿，我送你两双合脚的鞋，往后这双鞋就不穿了，好不好？”
香杏柔声接话：“姑娘，我正想认她做个妹子，新鞋子我来做吧。”
“这么一会子工夫，你倒认上妹妹了？”惜春含笑打趣。
香杏看着春妮儿，“不知你可愿意？”
春妮儿连连点头，欢喜地说不出话来。
惜春凝视着她纯真的笑脸，目光扫过那双被裹挟得骨骼扭曲的脚。
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面上带着浅笑道：“既已看过了。春妮儿，我差人送你回去，免得你被家里人责骂。”
春妮儿悄悄望了香杏一眼，乖巧点头。
等丫鬟领着春妮儿离开，惜春神色转肃然。
“香杏，你去寻个大夫过来，看看春妮儿的脚，还能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是，姑娘。”
香杏领命，匆匆退下。
惜春长长舒了一口气，执起画笔，俯身在案前……
数日后，忠顺王爷上朝，参太常寺少卿之子，纳小脚女为妾，按例该杖四十。
一时之间，满朝哗然。
太上皇在位时便立有此律。
圣上登基后，也明令禁止过缠足。
但是法不责众，缠足之风渐成民俗，屡禁不止。
真要严惩，只怕衙门里的刑杖都不够用。
忠顺王爷好端端地参这个做什么？
其实这是永安的主意，她叫父王暗中查访了京中官员以及子弟，列了一份家中有女眷缠足的名单。
太常寺少卿乃正四品，负责掌管皇家祭祀礼仪事务。
他那儿子也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拿他下手正好。
太常寺少卿慌忙出列请罪，“圣上明鉴，犬子纳妾之事，微臣并不知情。”
“不知情？”忠顺冷哼，“那你就有失察之罪，按例该降官一等。”
“王爷，难道下官还要管儿子床帏私事不成？”
忠顺讥诮道：“那是你儿子，你不管难道我来管？”
太常寺少卿：“……”
安亲王见状出列圆场：“忠顺，这等微末小事，也值得你拿到朝堂上来说？”
忠顺呵呵一笑，“六皇兄，太祖皇帝曾下令，抗旨缠足者，其父或夫要杖八十，流放三千里。
怎么，违反朝廷律例，也算是小事？”
安亲王脸上一僵，“但这条律例当时就被废止了。”
“但是父皇和圣上也都重申过此令！”
忠顺王爷又从袖口处掏出一本折子。
“圣上，这是臣弟近来查出京中各家，子女姬妾缠足之数。”
太监接过呈到御前，皇帝翻开后眉头紧皱。
折子里没写一个字。
大臣们都有点慌，约摸是家里都不太干净。
“圣上，缠足乃古制，多次禁令而不绝，此乃民意所在。可见，祖宗之法不可变。”
忠顺脱口道：“去你大爷的古制！上古圣王时期，民胞无欲，身体强健，这才是真正的古制！”
皇帝扶额，一旁的起居注官小声提醒忠顺，“王爷，是民胞物与，不是无欲。”
“反正就那个意思。”忠顺摆摆手，他在家都背过好多次，别给他打个岔到时记乱了。
“你们这些人，不是最喜欢说圣人言吗？
《孝经》里头还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你们现在倒是夸起缠足是古制了？
哦，女子不算人？你们一个个都是畜生生出来的？”
………
朝堂一片寂静，皇帝以手抵额，觉得有些好笑。
忠顺这回算是文武双全了。
良久，有大臣出来道：“圣上，缠足乃闺阁之事，无关国计民生。若是朝廷强行干预，恐惹民怨。”
这题忠顺背过！
他猛地啐了一口：“我呸！天下女子半数，要是都缠足，何人纺织？何人耕作？
你们看看北方蛮族，女子皆天足，与男子共担生计，所以民风彪悍，国力强盛。
让女子缠足就是自废一半人口之武功，是在误国毁国！”
忠顺背得高兴，口水都喷在前排那些大臣脸上。
朝堂上议论纷纷。
“王爷所言，言过其实。女子天生孱弱无用，世上本是以男子为主……”
忠顺该背的背得差不多了，不能背的也是实在想不起来。
见还有人叽叽歪歪的，就要冲上去扒他的朝服。
“女子无用是吧？你身上的朝服里衣定是女子做的，往后你什么都不用穿了，都给我脱下来！”
众人赶紧去拦，说话的官员连忙躲到后头。
朝堂里乱成一锅粥。
皇帝怒哄道：“肃静！你们当朝堂是什么地方！”
众官员立即磕头谢罪。
忠顺整整衣袍，朝皇帝拱手：“臣弟失礼了。皇兄，您来评评理，这缠足之事该不该禁？”
皇帝沉声道：“忠顺有些话虽粗了些，但都言之有物。
太祖皇帝当年亦曾革除弊政，变法图强。禁止女子缠足，方是遵循祖宗使百姓安康、社稷永固之本意。”
朝堂上的官员们俯首听着，没有反驳。
禁缠足之事不是第一回提起，想必过一段时日，知道民间屡禁不止，圣上和王爷自然也就知道放弃。
这当头，大太监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叫人送进来。”
“是。”
皇帝打开匣子，看到那幅《金莲图》时，心中不适。
闭着眼摆手，“传下去，让他们都看看。”
忠顺先接过来，只看一眼就干呕出声。
强忍不适，脸上露出阴森森的笑。
亲自拿着那张画，先递到安亲王的面前。
“六皇兄，听说您家里也有一二个缠足的姬妾，快来观摩观摩这《金莲图》！”
安亲王扫了一眼，紧紧闭上双眼。
想到自己还曾放在手上把玩过，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忠顺也没放过其他人，一个个地递给他们看。
朝中一片“哕”声。
忠顺冷笑，把画放进匣内。
“你们不是都喜欢吗？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副样子？”
官员们沉默，这幅画对他们的冲击太大。
被笔墨精心勾勒出来的扭曲骨骼，和溃烂的皮肉，如同烙印一般刻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想忘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