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远是清河郑氏中,这一代尚且算得上有锋芒的后辈。
与族中那些整日流连宴饮、将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当作常态的纨绔子弟不同。
他自小跟着族中老掌柜学做商贾。
十六岁便独当一面,把家族在太原的绸缎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清河郑氏作为 “五姓七望” 中的顶尖门阀。
虽不像荥阳郑氏那般出过数位宰相的鼎盛声势,却也在中原北方经营数百年,关系纵横盘错。
族中子弟多靠着祖辈荫庇入仕或坐享田产,郑明远偏是个例外。
他不仅能背出三十种绸缎的经纬密度,还能一眼辨出金银玉石成色,连太原王氏在幽州的商号管事,都得敬他一声 “郑小郎君”。
更难得的是,他不像其他世家子弟那般轻视商贾。
李恪在幽州推行互市新政时,族中长辈纷纷骂 “皇子夺利,坏了规矩”。
郑明远却有着不同看法,曾对着族老直言。
说燕王的规矩虽断了他们的走私捷径,却也能洗白他们的 “灰色财路”。
让世代经营的商事真正摆上台面,让清河郑氏走得更稳。
与其对着干,不如借他的鸡,生自家的蛋。
只不过,这些世家大族的长辈,习惯了躺在祖辈积累的 “特权温床” 上过日子。
早就没了开拓新局的魄力,更不允许后辈们“挑战”他们认定的 “规矩”。
因此,自郑明远与王元礼前往长安崔家一行后,经过几家的认真商榷。
因为有着崔仁师,这个目前崔家家主的强硬态度牵头,几家最终还是敲定了 “硬刚” 李恪的方案。
眼见,几家不能和燕王李恪和平相处。
郑明远就立马提出,利用太子李承乾,对燕王李恪微妙的戒备与忌惮之心。
行那驱虎吞狼、隔岸观火之计。
当然,他所提出的意见也立马就得到了崔仁师与王元礼的一致认可。
按照,郑明远的原计划,身为东宫詹事的崔游,找机会到太子李承乾的面前,进上了一番看似忧心储君地位、实则暗藏祸心的谗言。
没成想,还没找到机会在太子李承乾面前分说。
就恰逢突厥大败,眼见太子无法前往前线送粮之际。
陛下李世民竟然让太子李承乾继续前往草原,只不过将护粮任务,改成了犒赏三军。
身为东宫詹事的崔游,这一次自然也要随行。
恰逢这时候,深泉寨掌握一条走私通道的消息,也传回到了太原王氏与赵郡崔氏的耳中。
这突如其来的双重变局,让王元礼与崔仁师等人既感到措手不及,又觉机会难得。
一方面,太子亲临前线,正是施加影响、离间天家兄弟的绝佳时机。
另一方面,只要拿下深泉寨所拥有的这条走私通道。
也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挽回几大家族因互市新政流失的巨额利润。
更能在与李恪的对抗中,获得至关重要的财力支撑与战略缓冲。
要知道,此前李恪的互市新政切断了他们的灰色财路,导致几家商号的利润暴跌。
如今若是能夺取这条通道,不仅能重新掌控草原禁运品贸易。
还能借着通道与草原部落重建联系。
把原本流向李恪封地的生意抢回来不少,好处多多。
为此,为了配合东宫詹事崔游在太子那边的行动。
郑明远临时授命,带着太原王氏族老王元礼的孙子王承业,前往幽州地界。
到清河郑氏在勾注山扶持的“虎啸寨 \",去解决深泉寨的问题。
所以,在太子李承乾与崔游走水路出发的那天。
郑明远也带着王承业从陆路出发,踏上了前往勾注山的旅程。
相比较关中地势稍显平坦的官道,勾注山一带的道路,简直是步步崎岖。
刚出太原恒州地界,路面就开始从平整的黄土道,变成崎岖的山路。
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时,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仿佛整辆随时都会散架。
行至勾注山外围时,更是颠簸难行。
郑明远与王承业一行人,只得换乘骏马。
在家族秘密供养的精锐护卫簇拥下,沿着盘山的羊肠小道,缓缓而行。
春天的山风,不似冬日般冷冽。
但因为海拔较高的因素,也还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裹着山间的草木气息,刮在人脸上生疼,带着北地特有的肃杀之气。
行走在茫茫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山峦叠嶂,怪石嶙峋。
茂密的原始森林,覆盖着一座又一座山脊,仿佛里面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从小就出身在长安的王承业,一开始来到北方的新鲜感。
早已被旅途劳顿,以及这千篇一律的景象消磨殆尽。
他紧了紧身上的千金狐裘,有些不安地环顾四周,低声道。
“郑世兄,这地方……也太过偏僻险恶了一些。你说那些土匪怎么就选了这样的地方落脚?”
“哈哈哈哈哈......”
听到王承业天真的话语,郑明远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间荡开,又被风吹散在茂密的林叶间。
他勒停战马,侧身看向身边满脸纯真的王承业,指尖轻轻敲了敲马鞍上的纹饰,语气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从容。
“世弟,你在长安见惯了朱雀大街的繁华,自然不懂这山野间的门门道道。那些土匪选在这里落脚,恰恰是因为它‘偏僻险恶’。”
“你当那些啸聚山林的好汉们,是愿意选在这等穷山恶水里餐风饮露,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么?”
他抬手指向四周的崇山峻岭,声音平缓却带着穿透力。
“非是他们愿选,而是不得不选。你看这勾注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朝廷的兵马来剿,他们往深山里一钻,便能叫朝廷的人无功而返。”
“再看这位置。”
他目光转向北方,“北扼草原商路,南望中原腹地,无论是想劫掠商队,还是想私下做些买卖,这里都是绝佳之地。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暴利,往往就滋生在这些三不管的夹缝之中。”
“至于这险恶……”
郑明远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正因为险恶,才易守难攻,也才好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承业兄弟,你要记住,在这北地,越是看起来不起眼的穷山恶水,底下埋藏的利益和杀机,就越是惊人。”
“在这里,拳头和刀剑,有时候比长安城的金银和名帖更管用。”
王承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峰确实陡峭异常,山间的雾气缭绕,根本看不清具体的关口,脸色又白了几分。
“可……可我们一路走来,这地方连个人影都没看见,他们就不怕断了生计?”
郑明远闻言,又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
“断不了的!”
郑明远闻言,又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
“那些正经的商队,自然愿意走那平坦开阔的官道,缴纳税赋,求个平安。”
“但你要知道,大唐关税十抽其一,若是运送茶叶、丝绸这些紧俏货,一趟下来要缴的税银可不是小数目。”
说到这,郑明远看向略显木讷的眼睛,继续道。
“并且,一般来边关互市的,都是长途贩运,这层层盘剥下来,他们只能挣取有限的利润?”
“更别说食盐、战马这些朝廷严控的东西,压根不允许私下交易,可越是管控的物品,利润就越是惊人。”
“老话说的好,商贾只要有适当的利润,胆子就会变大。有一层利润,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两层,就会变得活跃起来;有五层,就开始冒险;一旦有了十层,嘿嘿...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等到了翻几番的利润,别说触犯法律,甚至不怕有夷三族的危险。”
说完,郑明远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嘲讽。
“所以,对于很多人而言,包括我们几大家族,这些看似险峻小道,就是躺着流淌黄金的道路。我们只要将缴纳给朝廷的税赋,换成更便宜的‘买路钱’、‘护运费’,交给那些盘踞在此的山寨。”
“让他们,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足够的武力,为我们提供一条能绕过所有关卡,神不知鬼不觉。前往草原的通道。”
王承业听得目瞪口呆,他以往对于“土匪”的认知,无非都是些打家劫舍的莽夫。
此刻才真正明白,这看似荒芜的群山之中,竟运行着一套如此精密、与外界经济命脉息息相关的黑暗规则。
这哪里是土匪,这分明是一群掌控着特殊物流渠道的主事!
郑明远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知道已经彻底颠覆了这位公子哥的浅薄认知,便用总结般的语气淡然道。
“所以,承业兄,在这里,‘没人’才是正常。真正的交易都在暗处进行,由特定的信使引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完成。”
“我们要做的,不是在这里看到人影,而是找到那条‘暗河’,然后,想办法让它改道,流入我们的池塘。”
......
在将北边这套绿林中的黑暗法则与利益链条,向王承业剖析清楚后,郑明远便不再多言。
只是沉默地策马前行,留出时间让这位初次接触此道的世家公子慢慢消化。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山路愈发崎岖,林木也愈发茂密阴森。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郑明远总觉得,这次来到构筑山有种不好预感。
觉得这一次出行不会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离“虎啸寨 ”还有多远的距离?\"
“大约还需大半日时光左右,差不多就能到。”
马上的郑明远回头确认了行程。
旁边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沉声接话道。
这汉子姓戴,名和正,乃是清河郑氏花大价钱培养的武林高手。
郑明远展露经营和智谋上的头角之后,家族特意将他拨给郑明远,充作贴身和副手。
几年下来,戴和正沉稳、可靠的性子,早已成了郑明远身边最得力的支撑。
“既然花费不了多长时间,现在也不早了,你到前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方便咱们歇歇脚,让马匹饮些水、吃点草料。”
郑明远勒住马缰,目光扫过前方蜿蜒的山路。
此时快到正午,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虽说林间阴凉,还带着徐徐山风,却也驱不散赶路带来的疲惫。
“是,郎君。”
戴和正立刻抱拳领命,带着两名身手矫健的护卫,驱马往前探路。
回首望去,郑明远这次带领的乃是一支近三百人左右的队伍。
除了居中还押送了几车货物,一同前往虎啸寨。
这三百人全是清河郑氏这些年培养的精锐护卫。
作为这次的主事之人,郑明远此时正身披墨绿色斗篷骑在马上。
以清河郑氏旁支的身份,能够在议事堂说得上话,足以看出其手腕和能力。
要知道,清河郑氏作为传承数百年的门阀,族内等级森严,嫡系子弟向来占据话语权。
旁支子弟若想崭露头角,往往要付出数倍于常人的努力。
并且,像清河郑氏这样的大家族,内部往往也并非铁板一块。
面对这趟差事,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等着看他这个“僭越”的旁支栽跟头,好看一场大笑话。
其实,郑明远在清河郑氏族中,掌控一定的权势之后。
他心中也越发的觉得,这些所谓的大家族,看似枝繁叶茂,同气连枝,实则内部盘根错节,各有算计。
维系这一切的,并非血脉亲情,而是赤裸裸的利益和力量。
那些高高在上的嫡系元老,维护的也并非是整个郑氏的利益,而是他们自身以及其直系子孙的权柄和富贵。
若非他现在在他们眼中,还有着不小的利用价值,能够为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
别说挤进核心圈了,那些表面和善、内里狠辣的叔伯们,会容他一个旁系的小子在议事堂里说三道四?
要么早打发到偏远的商号当差。
要么干脆被剥夺所有差事,一辈子只能靠着微薄的族产混吃等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