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金戈正要领命,盐铁使却跨出一步,抱拳谏道:“都督,眼下正值秋收,劳力本就紧缺,若再征丁壮,沿海盐场无人晒盐,今岁盐课……”
“盐课?”郑天锡冷哼道,“生死存亡之际,你连盐场都保不住,还谈什么课税?!”
他猛然拔出佩刀,“传令下去,盐场停工,榷场封市,市场所有丁壮编入水师,半月之内集结完毕,敢有拖延者,立斩不赦!”
话音落下,宝刀也已狠劈下去,堂案上立时木屑飞溅。刀锋嵌木,嗡嗡作响,包括那盐铁使在内,满堂噤声。
郑天锡环视众人,喘着粗气,好半晌才收刀回鞘,说道:“除了燕行之,项瞻还调来了两万镇安军,眼下就驻扎在泰山郡南境,距我平昌郡不过百里,可谓虎视眈眈。”
他重新坐下,沉声问道,“诸位有何对策?”
片刻沉默,堂下走出一青衫文士,拱手说道:“都督,某以为,项家军近日一切行动,皆意在朝廷,项瞻命燕行之断海,又调镇安军设防,无非是担心我青州趁机出兵。”
这文士姓高名巡,表字公卫,年有四十二三,早年便在郑天锡帐内执掌文书,后随他镇戍青州,被朝廷拟任都督府录世参军事,掌总录众曹文簿,勾检稽失,举弹善恶。
他为人刚正不阿,又腹有韬略,深得郑天锡喜爱和信任,被其引为心腹。
此时,郑天锡见他开口,焦躁情绪便也有所缓和,问道:“公卫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高巡浅浅一笑,又拱手道:“项瞻在南设防青州,在北围山阳郡而不攻,断粮道却不扰民,实为一石二鸟之计,其一,逼朝廷自乱阵脚;其二,刺激我青州防务,引都督先动。”
堂上一寂,郑天锡的呼吸都沉了几分:“继续说。”
高巡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接着说道:“朝廷失德,二王作乱,天下共知,项瞻以清君侧之名,只诛二王,不罪旁人,师出有名。”
他又看向堂上,“都督本已脱离朝廷,受百姓爱戴,如若此时出兵,一来有助纣为虐之嫌,二来正中项瞻下怀,他可是正愁没有对我军用兵的理由呢。”
郑天锡微微颔首,觉得在理,却又问道:“燕行之欺我太甚,我若执意动兵呢?”
高巡立即道:“都督若先动,项瞻便可昭告天下,青州郑氏私起甲兵,欲与二王合势窥阙,他便可起兵伐我,其兵多将广,粮道不扰而民心自附,我军却成众矢之的,海路被断,陆路被扼,盐铁皆无,坐困愁城,此所谓未战而先亡。”
“未战先亡……”郑天锡轻声呢喃,皱眉又问,“那,若我不动呢?”
“不动,项家军便安心困死山阳,待城中粮尽,二王或降或死,平保皇帝受缚,东召或亡,或名存实亡,项瞻彻底坐拥兖州,下一个目标……”高巡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不是徐州,便是青州。”
郑天锡一怔,有些恍惚,他回味着高巡的话,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若依着公卫所说,我青州不论动或不动,都免不了一个「亡」字?”
高巡却摇头:“亡字未必,却有一个「忍」字。”
郑天锡微微皱眉:“忍?”
“不错。”高巡说道,“忍到山阳郡易子而食,垒尸成山,民心厌乱,忍到项瞻不顾名声,强攻我青州,让天下人看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操戈者。”
郑天锡仍是不解:“这又有何意义?”
“自然是有的。”高巡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忍到项瞻师出无名,都督再举兵相抗,届时旗号便不再是「勤王」,也不是「清君侧」,而是「止兵戈、存百姓」。”
他敛了笑意,又拱了拱手,正色道,“兵不再为一人一姓而出,而是为青州百万生民而出,如此师出越迟,则人心越归,项瞻越早,其罪越显,我青州兵力虽不过五万,但百姓,却足有百万!”
郑天锡听完,若有所思,沉默了很久。
他缓缓起身,走到高巡面前,低声问:“公卫,你可知道这「忍」字,有多难写?”
高巡不避不退,浅浅一揖,答道:“都督,忍字心头一把刀,刀不落下,才是活人。”
郑天锡盯着他,眼神从焦躁逐渐转为沉静,又从沉静透出一点锋芒。
他忽然越过高巡,目光望向堂外,远处秋风卷旗,天色昏黄,仿佛一场暴风雨将至。
“好,那就忍。”他似是下定决心,“传令下去,盐场复工,丁壮归籍,榷场重开,水师整编暂缓,只留精锐五千,暗驻海岸,商船夜行晓宿,不得惊民,也不可往北多走一寸,倘若燕行之主动挑衅……”
他握了握拳,看了眼邓金戈,又看向另外两名水师将领,“主动退让。”
邓金戈没说话,他毕竟不掌管水师,倒是那两名水师将领,对视一眼,又齐齐向郑天锡抱拳行礼,满含不甘的遵了声是。
郑天锡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邓金戈即刻前往平昌郡,节制郡内一万兵马,时刻关注镇安军动向,他不动最好,若真动了……斥候即报,但不得先动一兵一卒。”
邓金戈看了高巡一眼,虽觉得憋屈,也不得不领命:“末将知道了。”
郑天锡颔首,又继续说道:“青州境内,凡有散布谣言、煽动兵乱者,杀无赦,自今日起,都督府上下,敢言出兵二字者,先问过我刀。”
堂内众人齐声应诺,无人敢抬头。
郑天锡走回堂案后,手握刀柄,看着高巡:“公卫,为图后计,我忍得下这口气,可项瞻若真敢踏我青州一寸……”
高巡当即拱手,稳如磐石:“到那时,不必都督亲自拔刀,青州百姓,自会为都督御敌。”
郑天锡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堂外渐暗的天色,缓缓闭上了眼。
堂内一众文武纷纷退下,等彻底安静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郑天锡才又猛地睁眼,沉声喝道:“来人,备纸笔!”
少顷,文房四宝被下人端上堂案。
郑天锡提笔,饱蘸浓墨,却迟迟不曾落下,他望着案上那道被宝刀砍出的裂缝,仿佛缝里不是木屑,而是青州百万生民。
“公卫说得轻巧,可「忍」字这一把刀,是悬在百姓头上,还是悬在我郑天锡的头上?”
他心中自语,笔尖终于落下,并非军令文书,只是简简单单一行字:「时不我待,可先斩二王,再昭告天下。」
他将纸条以竹筒封存,随即又拿出新的一张纸,沉吟片刻,写道:「幼筠,见字如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