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徐州,都督府后宅。
袁季青端坐水阁,手里拿着个鱼竿,鱼漂起起伏伏,他却没有拉钩的意思,只望着水面暗暗出神。
在他身旁矮案上,有一张信,正被微风掀起一角,上面几句话,摇摇晃晃:
「……唇齿之州,岂容坐视?朝廷倾覆,青州将困,徐州亦孤,幼筠经世之才,岂肯屈居竖子之下……」
“都督,鱼咬勾了。”另一侧坐着的长史梁从训轻声提醒。
袁季青仍不拉钩,只把鱼竿轻轻搁在膝上,目光落在那封被风掀动的信笺末尾:
「……若肯合兵,可先退项瞻,再图朝廷,城破之后,我主兖州六郡,亦将青州南境东莱、长广、东牟三郡二十六县,悉归徐州,公之得失,在一念之间……」
风停了一会儿,信纸复又平展,像一面小小的白旗,却无人肯先举起。
袁季青伸出两指,将信拈起,对着日影照了照,忽然笑了一声:“郑天锡啊郑天锡,你忍得心头插刀,却想教我徐州握住刀刃,坏得很呐!”
他把信递向身旁,“循之,看看。”
梁从训接过信,快速扫了一遍,便放回桌案,低声道:“项家军对朝廷势在必得,东召若亡,项瞻再无后顾之忧,可直取青州,郑天锡是真急了。”
袁季青提起鱼竿,由于时间太久,鱼儿已经挣脱了钩子,远遁而去。
看着水面上浮起一圈淡淡的殷红,梁从训又道:“我们若出兵助郑,便是替青州挡刀,可若不出兵,等项瞻吞了青州,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不过……”
他顿了顿,微微皱眉,又自我否定,“项家军向来把仁义挂在嘴边,任何事都讲究个师出有名,若他郑天锡真就一直忍下去,项瞻为顾大义,还真没理由对青州用兵。”
“哼,什么师出有名,不过是愚弄天下百姓,想找一个还不简单?况且,郑天锡早就给了项瞻出兵的理由,只是他自己忘了罢了。”
袁季青轻轻摇头,不置可否,重新捏起鱼竿,手腕一抖,空钩甩出一道银弧,噗地一声,落入湖心。
他望着湖面,轻声问道:“我让你查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梁从训还在思索袁季青的话,此时听他问起别的,不禁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对方怎么突然换了话题。
他吁了口气,点头道:“查清楚了,沿东海南下,行船两千多里,确实有一岛屿,占地颇大。”
“要走多久?”
“若趁季风起,满帆昼夜不泊,半月可达,若风向不顺,则拖至月余也不足为奇。”梁从训顿了顿,又补充道,“岛上土民不多,皆依山煮海为生,无城郭,无戍兵,唯南端有淡水大溪,可泊船千艘。”
他说着,以指尖蘸水,在矮案上写写画画,最后形成一座岛屿的形状,“绕过此角,有一天然湾澳,口窄腹阔,外有暗礁屏护,巨舰驶入便如入囊,只要守住这七丈水口,便万夫莫开。”
袁季青眯起眼,盯着那水图细看,似在衡量一幅看不见的棋局,半晌,才说道:“再派一队兵马,细细打探,最好能画出一份舆图。”
他将水图擦掉,叹道,“郑天锡看不清形势,还想着把我拉进来,呵呵……管他青州还是兖州,东召还是西召,刘闵还是萧执,天命降于项瞻,只是中原王朝起起伏伏,不知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哪个有千秋万载?”
梁从训抬眼,只见袁季青袖中滑出一枚紫铜鱼符,已经递到自己面前。
“循之,即日传令徐州九郡,所有船坞日夜开工,入冬之前,不计代价,务必赶出两百艘千料福船,旧船也要拆板加厚舷侧,以可挡床弩为准,凡工匠、船户,月钱三倍,敢泄一字,诛灭全族。”
梁从训接过符令,抱拳尊是。
袁季青颔首,又接着说:“一月之内,核准全军账册,粮仓、府库、军械、名册,一粒一线也不许剩,两月之内,变卖所有田舍,所得银两,尽数运抵沿海船坞,记住,万不可走漏风声。”
梁从训心头骤跳,这是要趁着各地兵乱,把整个徐州搬空?
袁季青面含微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振衣而起,鱼竿随意抛入湖心,激起一圈圈涟漪,像无数白鳞闪动的路标,一路漂向看不见的东海。
他负手望着湖面,眸色映着水天,亮得骇人:“呵呵,「幼筠经世之才」……可惜这中原之地,已经无人配得上我这经世之才啊!”
……
九月中旬,山阳郡。
酉时初刻,残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板,压在西城根儿上。
漕运中断的第一个月,城内米价便从每斗六百钱涨到了一千五,又半个月,再涨到「愿出三两银,求购一升糠」。
外城十八坊,炊烟只剩两三缕,其余皆冷灶黑锅,城内树皮剥尽,野草掘绝,人与野狗争食,眼珠子红得能滴出血。
城防都尉与几个老卒蹲在城垛后,用匕首刮墙砖缝里生出的硝盐,刮满一小撮,便就着麸饼一起塞嘴里。
每日两餐,晌午一碗粥,稀得堪比护城河水,后晌一块麸饼,手掌大小,面粉少的可怜,咽下去直喇嗓子眼,但又不得不吃,这两样,是他们这些府兵一天的口粮。
此时,站在城楼往北望,北岸堰闸早被项家军沉船堵死,河面似乎还漂着泡胀的浮尸,而往东望,东市一家米行前,为抢半袋霉米,刚刚踩死一个老妇,尸身还横在路心,无人收殓。
“唉。”一个老卒摇头叹息,“再这么下去,不用打,城自己就先烂了。”
……
戌时,齐王府。
铜灯十座,照得正堂亮如白昼。
案上摆满酒肉,齐王刘文肃与世子刘屿对坐,却食不甘味,两双眼睛陷在乌青的眼窝里,像两口枯井。
刘屿声音嘶哑,咽了咽唾沫,说道:“探马最新回报,项瞻已于今早亲入龙骧军,但依旧没有攻城之意。”
刘文肃夹起一块罐鹌鹑,嚼了两下,觉得太柴,皱眉吐到盘子里,摆了摆手,打发丫鬟撤走。
他拿手绢擦了擦嘴,问道:“官仓还剩多少粮食?”
“粟一万三千石,麦八千石,豆两千石。”刘屿叹道,“按七万兵,十五万民计,最多再撑十日。”
“哼,民你也要管?”
“父王……”
“好了。”刘文肃冷冷打断,“今夜开内城四门,把外城六坊百姓,凡年过五十,身体有恙,尽数驱至北壕,填土为堰,筑人肉长城,敢退一步者,格杀勿论。”
刘屿猛地起身,又扑通跪倒,言辞恳切:“父王,这外城百姓足有六七万之众,其中更有四成丁壮为人子,若杀其父,逼之绝路,只恐旦夕生变,孩儿请父王三思!”
刘文肃抬眼,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冷哼道:“你啊,真是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