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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屿身子一颤,背脊绷得笔直,却不敢抬头。

要说这刘文肃,也称得上一个美男子,一身的红绸锦袍,腰束蟒纹玉带,面白似玉,眉如墨画,凤目狭长,眼角总是微微往上吊着,真有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

如今,他已有四十七八岁的年纪,鬓边早生华发,却用秘药染得乌黑如墨,眼角皱纹被珍珠粉细细填平,远看仍是二十许人。

然而,当离他极近时,却能嗅到他衣襟下混着檀香的腐腥气,就像是从他骨子里渗出来的一样,掩不住,也洗不掉。

他说话时的语气更是阴冷,可却又总含着三分笑意,但那笑意从不达眼底,眸色深沉的如同一潭死水。

他把手帕随手扔到桌子上,起身走到刘屿面前,低头看着这个儿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愤怒,也不见半分怜悯,只是一片空荡荡的瞳孔。

“你方才说,那些刁民会反?”

刘屿喉结滚动,却没敢应声,头又低了几分。

“哼,那就让他们反,反了,才有理由杀,杀光了,粮也就够了。”

刘屿这才抬头:“父王,您……”

“本王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刘文肃转过身,背对着儿子,望向堂外那被火把映得发红的夜空,淡淡地说道,“本王年轻时,也曾信过得民心者得天下……后来才明白,这东西最经不起试探。”

他余光向后瞥了一眼,“最近,你跟刘冉走得很近?”

刘屿心中一惊,忙道:“父王,孩儿只是……”

刘文肃摆了摆手:“那是个疯子,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刘屿原不想争辩,可听到父亲如此光明正大的评价,还是忍不住提醒:“父王,他……他是皇帝,也是我堂兄,不论是为人臣子,还是血脉亲情,您都不该……”

“不该什么?”刘文肃猛地扭头,“你这是在忤逆本王?”

“孩儿不敢!”刘屿连忙纳头,刚要再说什么,却见管家急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

管家还没来得及通禀,男子便已走了进来,看着堂内一幕,不禁挑了挑眉,笑问:“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洛王刘文秉,他的声音一响,刘屿便觉得自己耳膜里嗡的一声,对于这个王叔,他才是打心眼里敬而远之。

刘文秉一进门,就跟一团火似的,瞬间把整个正堂的温度,硬生生抬高了三分。

他身量极高,肩背阔得几乎要把织金狐氅撑裂,氅襟随步幅荡开,露出里头绛紫蟒袍,那蟒纹用赤金丝捻线,火光一照,鳞甲翕张,宛若活了过来,顺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

若说长相,他与刘文肃正好相反,一张国字脸被灯火烘得油光锃亮,腮肉横里阔出,把原该端正的五官挤得略显局促。

两道浓眉如刷,却在尾端陡然上扬,恰似两柄倒插的陌刀,眼窝深陷,眶里嵌着一对泛黄的眼珠,眼白布满血丝,活像是刚被烈酒腌过似的。

最刺目的还是他的鬓发,明明只有四十出头,两鬓却已花白,却偏要蘸了重胶,刷得根根倒竖,就跟炸毛的狮鬃如出一辙。

他嘴角咧开,笑纹刀砍斧劈般僵在颧骨下,那笑就停在那里,不上不下,叫人分不清是喜是怒。

下一瞬,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腥甜麝膏味,便直扑到刘屿鼻尖,味道厚得几乎有形,宛如一柄钝锤,砸得刘屿呼吸一滞。

火光下,映得他整张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就像从九幽地底爬出的煞鬼,偏又披着最华贵的衣冠。

刘文肃冷哼一声,拂袖坐回椅子上,刘屿却已经对着他拱手行礼:“侄儿见过王叔。”

“免礼吧,一家人跪什么,都要入冬了,也不嫌地上凉?”他往桌前一坐,自顾自拿起筷子,也不管是谁的,夹起一块鹅胗塞进嘴里。

刘文肃半阖眼皮,指腹摩挲着狮椅扶手,给了管家一个眼神,见管家去扶刘屿,才淡淡说道:“不通传便直接闯进来,你倒真不客气。”

“呵呵,三哥这话就见外了。”刘文秉随口应道,“方才在城西,见有刁民不服管教,我一箭穿了只幼崽,那血溅在脸上,滚热得紧,便想着趁热拿来给三哥尝个鲜。”

刘文肃拧了下眉,凝视着刘文秉,正要呵斥,可话到嘴边,又突然缄口,微微眯起眼睛,沉吟片刻,笑道:“你来的倒真是时候。”

刘文秉愣了一下:“三哥何意?”

刘文肃看向刘屿,说道:“城内存粮不够了。”

刘屿迎上父亲的目光,身子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刘文秉。

刘文秉与他对视,眼角斜挑,目光就如生锈的钩子,从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寸寸刮过,猩红舌尖舔过虎牙,嗓音里带着掩不住的亢奋:“大侄子,这满城都是,你怎能说不够了?”

……

刘屿踏出府门时,月儿已经高悬正空,惨白光芒映照着惨败的脸,除了恍惚,也就只有恍惚。

方才刘文秉的那句「满城都是」,就如一把钝锯,来回拉扯他的耳膜,他仿佛能听见每一块砖缝里,都有细碎的咀嚼声,却辨不出嚼的是草根树皮,还是别的什么。

偶有夜风掠过,似乎都裹着一缕缕焦熟的腥甜,自王府深处飘来,混着淡淡的肉香。

刘屿扶着墙,弯腰干呕,却无论如何也呕不出东西,只觉胃里有一把冰锥,越搅越深。

他擦了擦嘴,迈步疾走,不敢回头,生怕看见灯火下出现一口新刷的铜釜,釜沿凝着油珠,被火光映出一枚赤色舍利,更怕看见父王以箸击盏,笑语一句:“鲜而嫩”。

府门前空空荡荡,更鼓传来三声脆响,本来倚着长矛打盹的王府守卒,嘴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擦掉的涎水,也不知方才是在做什么美梦。

刘屿没工夫理会他们是否玩忽职守,强忍胸中不适,独自一人曳影而行,靴底不时踏碎几片枯叶,嘎吱作响,为这夜色添了几分孤寂。

他越远离了王府,街边瘫坐的百姓越多,大都是老弱病残,隐藏在阴影里,一个个就像被抽走棉芯的灯,晦暗无光。

可也就是这亮不起的灯,此刻却在他胸口复燃,烧出一阵焦糊的疼,直到临近皇宫,这灯才又逐渐熄灭。

皇宫偏门,锈钥旋开,值宿内侍见是齐王世子,不敢多问,行了礼后,只默默引路。

一处长廊尽头,偏殿透出豆火,烛影摇晃,在窗纸上映照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

群影张牙舞爪,摆出各类姿势,而在他们不远处,平宝皇帝刘冉,正斜倚在矮案后的卧榻上,未穿龙袍,更没戴冕旒,只披一件旧白袍,袍角绣着褪金的日月。

他面前的案上摊着一张纸,纸上四行字,在烛光下忽隐忽现:「朱楼起处宴初张,歌舞酣时梦未凉,一瞬楼倾人不见,空山残照对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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