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在九月末,秋高气爽,北方的天空澄澈如洗,却已带上了些许凛冽的寒意。
京郊通往天寿山皇家陵寝的官道上,旌旗蔽日,仪仗煊赫。
皇太子朱常澍作为主祭,身着庄重的十二章纹衮服,乘坐金辂,行进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的面容尚带青涩,但在这等重大场合,却努力维持着符合身份的沉稳与威仪。
其后,是皇长子朱常洛的车驾,规格仅次于太子,他穿着亲王朝服,脸色平静,只是偶尔望向车窗外飞逝的秋色时,眼神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庞大的队伍包括礼部、鸿胪寺官员,勋贵代表,以及大批锦衣卫扈从和京营精锐。
车马辚辚,甲胄铿锵,绵延数里,庄严肃穆之气弥漫原野。
朱常洛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车壁。
他知道,这次祭陵,对他而言,意义远不同于太子。
太子是去告捷,是去展现帝国继承人的风采。
而他,更像是去告别。
告别这片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告别这埋葬着大明列祖列宗的龙兴之地。
父皇虽未明言,但那“所有陵寝都需祭拜”的旨意,已昭示了他即将远行南洋、就藩海外的命运。
一种混杂着不甘、无奈,以及一丝对新天地模糊憧憬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队伍依次抵达长陵、献陵、景陵等陵寝,依制行礼。
过程庄重而繁琐,太子朱常澍作为主祭,在每一处陵寝的明楼前宣读简短的祭文,焚香,奠酒,率众行礼。
朱常洛则始终跟随在皇太子身后稍侧的位置,恭敬地完成每一个叩拜动作,心思却已飘远。
他看着太子年轻而挺直的背影,听着那宣告赫赫武功的祭文在陵园的古柏苍松间回荡,心中暗道:“把这四海八荒都打下来才好。”
“到时候,我们这些兄弟,也好有个去处,总好过挤在大明这一亩三分地里……”
这心里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抱怨。
祭祖持续数日。
到了最后一日的时候,才到了世宗皇帝的永陵。
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仪式。
永陵规制宏伟,气氛相较于其他陵寝,似乎更添几分肃穆与冷峻,恰似嘉靖皇帝本人在位时的风格。
此时,日头已偏西,金色的阳光为汉白玉的石阶、明楼和宝顶镀上了一层辉煌的光边,但陵园内参天古木投下的阴影,却带着深秋的寒意。
所有仪仗人员各就各位,鸦雀无声。
太子朱常澍深吸一口气,在礼官的引导下,缓步踏上通往明楼的漫长神道。
衮服沉重,步伐却必须稳健。
朱常洛紧随其后,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明楼前,香案、祭品早已陈设整齐。太常寺的赞礼官高唱仪程。
“跪——”
朱常澍率先跪倒在拜垫之上,朱常洛及身后所有勋贵、官员齐刷刷跪倒一片。
“迎神——”
乐起,庄重而古朴的乐章在陵园上空回荡。
“奠帛——”
“初献——”
“亚献——”
“终献——”
三献礼毕,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宣读祭文。
一名礼部官员,双手恭敬地捧起由内阁精心撰写的骈体祭文,走到香案前侧方,面向陵寝,运足中气,朗声诵读:“维大明万历二十三年,岁次乙未,九月庚戌朔,越若干日,孝子嗣皇帝朱翊钧遣皇太子朱常澍,敢昭告于皇祖世宗肃皇帝曰:”
“赫赫皇祖,受命于天,威加海内,德配乾坤。”
“忆昔嘉靖,海波不靖,倭奴跳梁,屡犯我疆,掠我生民,毁我城郭,东南黎庶,苦之久矣!”
“皇祖宵旰忧劳,励精图治,夙夜在公,未尝少懈……”
祭文先是追述了嘉靖朝倭患的严重以及世宗皇帝为此的忧劳,词藻华丽,情真意切。
随即,语调一转,变得高昂激越:
“……幸赖皇天眷顾,祖宗庇佑,我皇考穆宗显皇帝(承继大统,克绍箕裘。”
“至臣小子,忝位以来,未尝一日敢忘东顾之忧。”
“乃命上将,简练锐师,舳舻千里,帆樯蔽空,跨海东征,直捣巢穴!”
“王师所向,势如破竹!破其坚城,焚其楼船,歼其丑类,擒其伪皇!百年积患,一朝荡平!”
“瀛洲之地,尽入版图!此皆皇祖在天之灵,默佑引导之功也!”
“……谨以牲醴玉帛,粢盛庶品,式陈明荐,奉告成功。伏惟尚飨!”
声音在空旷的陵园中回荡,带着一种宣告历史终结的庄严。
朱常澎跪在最前面,低着头,心中亦是心潮澎湃,仿佛能感受到这份功业带来的巨大荣光。
而跪在他侧后方的朱常洛听到“尽入版图”的字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身前冰冷的石板上,心中那份自嘲愈发浓烈:“……看吧,又打下一大片地方了。倭国……不知道够不够自己的几个弟弟分封。”
“我要是去倭国的话,也好啊,最起码离得近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雄才大略,这开疆拓土的劲头,怕是成祖皇帝也要自愧不如了。”
“哎,对了,皇祖啊,皇祖,听说父皇经常梦到你,你看,您老啥时候有空,再去一趟父皇的梦中,劝劝他,让我就藩的地方离大明近一点……”
最后一道程序,将祭文、祝版等物投入燎炉焚烧,青烟袅袅,直上云霄,象征着信息已上达天听。
整个仪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庄严肃穆,一丝不苟。
当最后一道礼仪完成,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朱常澍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膝盖已有些发麻,但他依旧保持着太子的威仪。
他回头看了一眼也正缓缓起身的朱常洛。
“大哥,您也上炷香吧。”
朱常洛闻言,点了点头,而后在官员的手中接过了三根香,朝着神主连拜了几下,随后,他抬起头,上前一步,想要进香的时候,却猛然间发现。
刚刚点燃的香……
在自己参拜的时候,竟然灭了一根……
这可把朱常洛吓坏了,他赶忙抬起头看看向世宗皇帝的画像……一阵微风吹过,画像轻轻摇摆,像是,自家老祖在摇头……
这……
这是显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