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
“这受潮了吧。”
朱常洛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旁边的礼部官员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凑近了些,低声嘀咕道:“这香烛皆是内廷监制,绝无受潮之理,殿内也无强风,怎会……怎会无故熄灭一根?”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委屈瞬间淹没了朱常洛。
他特别信这些东西。
他原本还想借着祭陵的机会,在列祖列宗面前倾诉一番自己的“委屈”,希望能换来一丝冥冥中的庇佑,哪怕只是心理安慰。
可眼下这情形,分明是老祖宗显灵,不站在他这边。
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几乎是手脚发软地接过礼官重新点燃的三根香,这一次,他摒弃了所有杂念,神情无比虔诚,甚至带着一丝惶恐,规规矩矩地再次三拜……
然后将香小心翼翼地插入香炉之中,眼睛死死盯着,直到确认三缕青烟都平稳上升,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后退几步,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
自永陵这“显圣”一事发生后,朱常洛来时那点不甘和怨气,尽数化为了惴惴不安和莫名的惊惧。
回程的路上,他心事重重,只觉得秋日的山风格外凛冽,吹在身上,透骨的寒。
或许是心神不宁导致风寒入体,又或许是被吓得不轻,还没回到京城,朱常洛就开始发起热来,咳嗽声一声重过一声,起初还强忍着,待到王府时,已是面红耳赤,额头烫得吓人,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
回到王府便卧床不起,高烧不退,咳嗽剧烈,太医诊脉后说是染了严重的风寒,兼有心绪不宁,肝气郁结,以致病势沉疴。
消息传到宫里,朱翊钧起初并未太在意,只当是寻常风寒,吩咐太医院派医正好生诊治。
但接连两日,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传来皇长子昏沉呓语、水米难进的消息,这可把朱翊钧吓了一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朱翊钧的心头。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皇爷爷嘉靖皇帝,晚年接连丧子,膝下凄凉……
又想起了老朱家似乎总也绕不开的魔咒
若……若常洛此番有个什么万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备驾!去王府!”朱翊钧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惊惶。
他甚至来不及更换常服,径直穿着在乾清宫处理政务的便袍,大晚上的就出宫了。
临出宫前,他猛地想起一事,脚步一顿,神色凝重地回头对紧跟其后的司礼监太监陈矩厉声吩咐道:“传朕口谕,常洛染疾之事,任何人不得在太后面前泄露半个字!若是让朕知道谁走漏了消息,惊扰了太后静养,朕决不轻饶!”
他深知母亲李太后素来最疼爱这个长孙,如今太后年事渐高,凤体亦不如往年康健,若闻此讯,必是心急如焚,忧思伤身,那是他万万不愿看到的……
陈矩心头一凛,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连忙躬身应道:“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吩咐下去,绝不让慈宁宫那边听到一丝风声。”
王府内气氛压抑。
朱翊钧大步流星走入内室,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只见朱常洛躺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嘴唇干裂,不时发出沉闷的咳嗽声,整个人看起来虚弱不堪。
看到长子这般模样,朱翊钧的心狠狠一揪。
他挥退了想要行礼的侍女内监,独自走到床边,伸出手,想要摸摸儿子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他指尖一颤。
这一刻,什么帝王威仪,什么父子隔阂,都被一种纯粹的、源自血脉的恐惧所取代。
“怎么……怎么病得如此厉害……”
朱翊钧的声音竟有些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一旁的太医赶忙回话:“陛下,殿下确是风寒入体,邪热壅肺,加之……加之忧思过度,损耗心神,以致病势缠绵。臣等已用了清肺热、解表邪的方子,只是……只是殿下心结不解,这病恐难速愈……”
“忧思过度……”朱翊钧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床上憔悴的长子,心中五味杂陈。
是因为就藩南洋之事吗?
他坐在朱常洛床前,亲自看着内侍小心翼翼地给昏迷中的儿子喂了药,又详细询问了太医接下来的诊治方案和注意事项,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直到太医再三叩首保证,殿下脉象虽沉数,但底子尚在,高热已有回落迹象,只要夜间精心照料,不再反复,便有望转危为安,他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但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并未散去……
回到宫中后,朱翊钧依旧难以安枕,连续几日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批阅奏章时也时常走神,膳食用得极少。
陈矩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敢多劝,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并时刻关注着王府那边的消息。
直到数日后,陈矩面带一丝轻快入内禀报:“皇爷,王府传来消息,大殿下病情已大为好转,烧已退去,人已清醒,虽仍虚弱,但已能进些稀粥了。”
朱翊钧闻言,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这才有心思问起细节:“太医怎么说?可查明为何病势如此凶险?”
陈矩回道:“太医说,殿下此次确是风寒深重,加之在陵寝受了惊吓,神思不属,内外交攻,故而来得猛了些。如今能好转,便是吉人天相。另外……”
陈矩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还有一桩喜事要禀告皇爷。王府长史奏报,刘王妃已有一月有余的身孕了。只是前些时日殿下病着,王妃忧心过度,自身亦有些不适,未能及时报喜。”
“哦?”朱翊钧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股由衷的喜悦涌上心头,冲淡了连日来的阴霾。
他脸上多日未见的阴云终于散开,露出了些许笑意:“好,好!这确是一桩大喜事!传朕旨意,王府一应用药、膳食,皆由宫内优先供应。告诉朕的儿媳,好生安胎,缺什么,直接派人入宫来取,不必拘礼。”
再霸道的君主,在面对可能失去骨肉的恐惧时,也与世间寻常的父亲、祖父无异……
“对了,等到常洛病彻底好了……”
“朕要给他赐封号。”
“福寿安康……”
“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