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缓缓抬起头,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激动得脸颊泛红的老三……
半晌,他才无语地放下笔,嘴角抽搐了一下,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你……你说什么?”
“你……你真的想出海?”
“去那南洋蛮荒之地?不是在这儿跟二哥我装腔作势,表忠心?”
“装?我装什么装!”朱常灏把眼一瞪,挺起胸膛,他自幼好武,身材比文弱的朱常?魁梧不少,也可以说,这么多兄弟中,个头最高,身体最为雄壮。
“二哥!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方!整天窝在京师这四方城里,看着父皇脸色,有什么意思?”
“大哥那人你也知道,性子软,信道经,让他去那虎狼之地,岂不是羊入虎口?咱们兄弟不一样!”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你有脑子,会算计!我有力气,通武艺!咱们兄弟联手,去那南洋,招抚土人,训练兵卒,开拓商路,岂不是比在京里快活自在?”
朱常?看着弟弟那因兴奋而放光的脸,听着他那番“快活自在”、“更大基业”的狂言,终于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呵……呵呵……”
“老三,你还没明白吗?从大哥踏出海外这一步开始,这大明的藩王,就不再是圈养在富庶之地的亲王了。”
“往后,恐怕都是这等‘开疆镇土’的“好”差事。父皇他……他是要把我们都撒出去,替他守这海外的万里江山啊!”
最后这句话,朱常?说得格外沉重,带着一种看透命运的无奈和寒意。
老二说的非常沉重。
可老三听完,是真的乐了。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朱翊钧正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悬腕运笔,在一张宣纸上缓缓书写。
窗外大雪纷飞,殿内却静谧安然,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写的是“任重道远”四个大字,笔力虬劲,力透纸背,仿佛在借此砥砺自己的心志。
外面的流言,他从锦衣卫这里,也得知了不少。
不过,他并没有想要干涉的想法。
朱翊钧当然知道,给了实际兵权,财权,是在走历史倒退,走的道路跟太祖高皇帝是一模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太祖的藩王是塞王,而自己,封的是海王……
这同样会给未来的后来之君留下隐患。
给后来的大明留下隐患。
但……
对于整个民族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就比如说,南洋。
现在南洋的土人,数量大规模减少,从大明朝占领之时的八十余万人口,已经变成了五十余万,各种宗教狂热的信仰者,是人口锐减的主要成员。
但整个南洋府的人口,却是在增加,爪哇岛上的总人口早就突破了一百万。
登记造册的汉人已经超过了三十余万。
福建,两广,老大留家,老二,老三去南洋淘金,领取土地,这已经是近些年来,成为了传统。
等到亲王到了那里,开府之后,会有更多的百姓前往。
而这个时期的爪哇岛,养活一千万人不成问题,要是汉人真的能有一千万人,跟西方的竞争,这就是前头堡垒。
朱翊钧也曾经想过一些问题。
现在的大明朝发生了那么大的改变。
他还能存在多久。
超过三百年历史周期。
他自己是有信心的,可四百年呢……
太久远了。
他对此是悲观的。
实际上,朱翊钧也越发的明白,自己治理下的大明朝,在解决掉一些问题之后,开始朝前走,在狂奔的路上,同样也在产生着新的问题。
而这些新的问题。
在这个阶段 ,甚至他都无法察觉……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待到朱翊钧最后一笔落下,才躬身低声禀报道:“皇爷,锦衣卫递来消息,从倭国押解回来的那一干人犯,包括伪皇、其母、妻室及公卿宗室等,已抵达天津,上岸安置了。”
“预计再有个三四日,便能押送至京师。”
朱翊钧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用旁边的湿巾擦了擦手,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来了。”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传朕旨意,让兵部尚书方逢时去与他们交涉安置。一应事宜,由兵部主理,礼部协办即可。”
他特意点了兵部而非礼部,其意不言自明,这并非平等的邦交,而是战胜国对俘虏的处置,强调的是武力征服的结果。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传旨。”陈矩恭敬应道,悄然退下。
朱翊钧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深邃。
这个时候的倭国,还是大明的军事管理,而对于倭地未来的安排,朱翊钧一直没有摆到台面上来……当然,也是因为,这个时期军事管理,最为合适。
一支庞大的、气氛压抑的队伍,正顶着凛冽的寒风和不时飘落的雪花,艰难地行进在通往北京城的官道上。
这支队伍的核心,便是前倭国天皇——后阳成天皇。
他并非独自一人,与他一同被押解来的,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洋洋洒洒四五百人。
其中包括他的母亲阳晴子、他的年轻妻子近卫氏,以及几乎所有在京都未曾战死或自尽的亲王、公卿。
可以说,倭国贵族的核心,被大明连根拔起,一锅端了……万世一系的血脉,几乎绝了。
他们的旅程漫长而屈辱。
自京都陷落被俘后,先是被押送至九州。
而后,见了李成梁之后,才被安排送往大明。
原本以为会很快被送往大明,不料,后阳成天皇本就体弱,又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巨大打击,在抵达对马岛后便一病不起,昏沉了将近一个月。
明军将领虽奉命押解,但也怕这重要的“战利品”死在路上无法交代,只得在对马岛暂停行程,延医调治……
这一耽搁,就是两三个月。
待到后阳成病情稍愈,能够经受旅途劳顿时,已是深秋。
他们这才被押上海船,渡海前往大明。
海上的颠簸对于这群养尊处优的贵族而言,不啻于另一场酷刑,呕吐、晕船者比比皆是。
好不容易在天津卫登陆,又开始了更为煎熬的陆路行程。
后阳成天皇蜷缩在并不宽敞的马车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他透过马车车窗的缝隙,木然地望着外面掠过的、一片萧索的北方原野。
枯黄的草木被积雪覆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灰白二色,与他记忆中京都四季分明的精致庭园截然不同,充满了荒凉和压迫感。
经过数日的跋涉,这一天清晨,在弥漫的晨雾和未化的积雪映衬下,一座庞大到超乎他想象的巨城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那便是大明的帝都,北京……
随着车队缓缓靠近,城墙越来越高,如同连绵的山脉横亘在眼前。
后阳成怔怔地望着那巍峨的城楼、高耸的箭垛,以及城墙上那密密麻麻的士兵。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绝望感,彻底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京都想起了覆灭前最后的混乱与哀嚎……与眼前这座仿佛亘古存在的庞大都城相比,他曾经拥有和失去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马车随着队伍,缓缓驶向那如同巨兽之口般的城门。
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覆盖了车辙,也仿佛要覆盖掉这群亡国之人留下的所有痕迹。
他们就像这风雪中的囚徒,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驶向命运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