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腊月初。
河南归德府地界,离黄河不远的一个小村落,天还乌漆嘛黑的,像是被一口巨大的黑锅倒扣着,严丝合缝,透不出半点光。
寒风像刀子似的,顺着土墙的缝隙、破旧的门窗往屋里钻,呜呜作响。
李栓柱在被窝里缩了缩,还是咬着牙爬了起来。
炕头的余温早已散尽,冰冷的空气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今年十岁,个子抽条了些,却依旧瘦棱棱的。
身上穿着厚实的粗布棉袄棉裤,虽是旧的,浆洗得却还算干净,只是肘部和膝盖处打着不起眼的补丁,这是家里他能穿上的最好的冬衣了。
脚上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底都快磨平了,踩在地上能感到地面的寒气丝丝缕缕往上冒。
他轻手轻脚,不敢吵醒还在里屋熟睡的妹妹。
熟练地摸到灶间,用火石引燃了干燥的柴草,塞进小小的土炉里,橘红色的火苗腾起,带来些许暖意。
他就着这炉火,把昨天剩下的五个杂面饼子烤了烤,又用小陶罐熬了半罐稀粥。
粥是真正的稀粥,能照见人影,饼子也粗糙拉嗓子,但栓柱吃得很香。
匆匆吃完,他把留给爹娘妹妹的那份温在灶台边,然后用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粗布缝制的书包。
这书包,还有里面的东西,是他的宝贝。
书包里有一支短小的毛笔,一块用了一半的墨锭,一方粗糙的石砚,还有几张微微发黄的纸张。
最让他爱不释手的,是那几根“铅笔”,这是官办学堂里才有的稀罕物,据说是宫里传出来的法子造的,木杆包着黑色的笔芯,写字不用磨墨,方便得很。
所有这些,都是学堂发给他们的。
官立蒙学在各府县设立学堂,招收像他这样的平民子弟,不收束修,甚至还管一顿午饭。
笔墨纸砚,皆由朝廷提供。
栓柱已经在这蒙学里读了快两年了,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懵懂孩童,到现在能认会写上千个字,还能背诵百家姓、千字文,甚至一些算数,也是得心应手。
他背上书包,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外面依旧漆黑,只有远处天际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白。
他缩了缩脖子,将棉袄紧了紧,踏上了熟悉的上学路。
村子离学堂所在的镇集有五六里地,土路坑洼不平。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风掠过枯枝的呼啸声。
他有点怕黑,但一想到学堂,心里就热乎起来。
而且,今天不一样。
他们是第一届蒙学的学子。
今天,也是第一届的最后一堂课。
上完之后,就要放年假了。
像他这样学完两年的,若还想继续读书,家里就得自己想办法送去收费的私塾了。
他知道家里穷,爹娘起早贪黑也刚够糊口,还有妹妹要养,送去私塾?
他不敢想。
所以,今天,很可能就是他这辈子在学堂上的最后一堂课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兴奋,因为这最后一课显得格外珍贵,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茫然。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天光终于渐渐放亮,镇集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学堂设在镇东头一座废弃祠堂改建的院子里,当他跑到学堂门口时,脸蛋冻得通红,鼻头也红了,但额头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体味、墨汁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喧闹的活力。
虽然屋里没有火盆,和外面一样冷,但八九十个半大孩子挤在这不算太大的屋子里,呼出的白气汇成一团,竟也驱散了几分寒意。
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在兴奋地说笑着,打闹着,声音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大家都在谈论着过年,谈论着放假,也有人在低声说着“以后就不来了”之类的话。
“栓柱!这边!”最要好的狗剩看到他,大声招呼。
栓柱挤了过去,加入了这个临时的“小圈子”。
他小心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铅笔和纸张,向伙伴们炫耀着自己昨天在家偷偷练的字,引来一片羡慕的啧啧声。
虽然条件艰苦,但能在这里无忧无虑地识字、学习、和同伴玩耍,还有那顿油水比家里足得多的午饭,对栓柱来说,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正玩闹间,门外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咳嗽。
霎时间,满屋的喧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孩子们如同受惊的麻雀,迅速窜回自己的位置,杂乱的书本、笔墨被飞快地收拾整齐。
门被推开,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胡须花白的老先生踱了进来。
他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带着威严。
手里拿着一卷书册。
全体学生“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十分整齐,却带着由衷的敬意。
孩子们躬下身,异口同声地喊道:
“周师傅早!”
老先生走到前方唯一的讲桌后,将书册放下,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一张张冻得发红却充满朝气的小脸,他轻轻叹了口气,旋即清了清嗓子,用带着些许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都坐下吧。”
“打开千字文,开始早读……”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了,虽然依旧寒冷,但一缕微弱的冬日阳光,顽强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学堂的窗纸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屋里,响起了孩子们稚嫩却认真的跟读声,在这寒冷的腊月清晨,汇成一股暖流,似乎想要对抗那即将到来的,或许是永久的别离……
读了大半个时辰后,老先生拍了拍桌子,孩子们的读书声也渐渐消失。
随后,他拿起那本翻得边角都有些起毛的千字文,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的耳中:“今日,我们讲这最后一段:‘谓语助者,焉哉乎也’。此乃千字文收束之句,意指‘说到古书中的语助词,那就是‘焉’、‘哉’、‘乎’、‘也’了。’”
他没有立刻讲解字句,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稚嫩的面庞,缓缓道:“世间学问,浩瀚如海。这千字文,不过是引你们至海边,让你们得以窥见一丝波澜。其中深意,远非几年年光阴可以穷尽。‘焉、哉、乎、也’,看似微不足道的虚词,却在文章承转起合间,有着不可替代之用。”
“正如这世间,有高山大河,亦有微尘芥子,各有其位,各司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