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字讲解这几个语助词的用法、含义,并举了些浅显的例子。
孩子们听得格外认真,连平日里最坐不住的几个,也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一个字。
李栓柱更是将先生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握着铅笔的手在纸张边缘无意识地划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即将逝去的时光。
待讲解完毕,老先生并未如往常般布置背诵任务,而是轻轻合上了书册。
他将那本千字文小心翼翼地放在讲台上,双手轻轻抚过封面,仿佛在抚摸一件极其珍贵的物品。
学堂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声。
老先生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不舍,更有几分历经世事的沧桑。
他开口道:“孩子们,这……便是我们在蒙学的最后一堂千字文课了。”
“大家都知道我姓周,今日,告诉大家,我单名一个‘砚’字。”
“蒙陛下天恩,朝廷德政,设此官吏蒙学,使我等寒门子弟,亦有缘亲近圣贤书,识文断字,明晓事理。”
“老朽不才,蹉跎半生,年近半百才得以秀才功名,未能更进一步,平日里不过是在市井间替人写写书信、状纸,换些米粮度日,可谓潦倒落魄。”
他坦然说出自己的境况,并无遮掩,目光扫过孩子们身上虽旧却整洁的衣衫语气更加温和:“是朝廷给了老朽这个机会,让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些用处,将胸中这点微末之学,传授于你们。”
“这两年,看着你们从懵懂孩童,成长为能写会算的少年郎,老朽心中,甚慰。”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蒙学之期已满,今日之后,学堂便要闭馆,直至来年招收新生。”
“尔等之中,大多人家境贫寒,父母劳作艰辛,能让你们在此读书三年,已是极限。”
“往后之路,或子承父业,或耕作田间,或学习手艺,皆是人生正途,并无贵贱之分。”
“今日,老朽不以经义考校你们,只想借此最后一课,赠诸位几句肺腑之言。学问之道,贵在坚持,亦贵在明理。”
“即便日后无缘再坐于此等明堂,亦不可忘却求知之心。”
“于田地间,可识稼穑之艰,悟天时之道,于市井中,可观人心之微,察世事之变。”
“手中若有闲钱,可买些浅显书籍,或向识字的先生请教,勿使这两年所学,荒废于尘埃。”
“记住,”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读书人的风骨。
“读书识字,并非只为科举功名,更是为了明心见性,知晓礼仪,懂得‘忠孝节义’四字之重。”
“无论将来身处何地,所操何业,都要做一个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之人。此乃立身之本,比任何学问都紧要。”
这番话语,深入浅出,蕴含着一位落魄老秀才大半生的人生体悟,深深烙印在孩子们的心中。
李栓柱只觉得胸口发热,鼻子发酸,他用力地点头,将先生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
周先生看着孩子们似懂非懂却又无比认真的神情,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他话锋一转,目光在几个学生脸上特意停留了片刻。
“不过,学问之路,亦需天赋与勤奋。尔等之中,确有几人,资质尚可,若就此荒废,实在可惜。”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栓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李栓柱,”他唤道。
栓柱猛地一震,连忙站起身:“先生。”
“你于算学一道,心思缜密,举一反三,极有天赋。读书识字,亦比旁人快上许多,更难得的是常有发问,可见是用了心的。”老先生缓缓道,然后又点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名字。
“还有王石头,你字写得端正,颇有筋骨,赵大头,你记诵默读,远超同侪。”
被点名的孩子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周先生看着他们,以及所有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冀光芒的学生,郑重说道:“老朽虽不富裕,亦无甚功名,但自觉在蒙学之上,尚能指点一二。若你们家中父母,有意让你们在读书一途上再进一步,不拘是希望将来能考个童生、秀才,哪怕只是多识些字,多明些理……”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可在散学后,让你们的父母,或是能主事的长辈,来学堂一趟,与老朽面谈一番。”
“看看是否……能有其他办法,比如,老朽或许可以抽出些时间,私下里再多教你们一些,朝廷给我发的俸禄,也够我一家老小用的,束修之事,老朽可以不要。”
此言一出,学堂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细微骚动。
李栓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前都有些模糊。
先生说他……有天赋!
先生愿意继续教他……
不过,也就激动了一会儿,因为,他清楚,家里面还在等着自己干活呢,即便是先生不要学费,他家里也不会给他买纸墨笔砚。
这最后一天的课,充满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等到下午的时候,老先生没有说“下课”,而是用了“散学”……
孩子们默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简陋的书包,动作比往常慢了许多。
没有人立刻冲出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周先生,看向这间拥挤却温暖的学堂,眼神里充满了留恋……
没有往常放学时的欢呼雀跃,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寂静。
书包背上了肩,却没人愿意第一个迈出那扇门。
最终还是周先生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去吧,孩子们,天快黑了,莫让爹娘久等。”
这才有孩子慢慢挪动脚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学堂。
李栓柱混在人群中,心情复杂地跟着往外走。
刚一出院门,孩子们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只见学堂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停着三辆他们从未见过的青绸马车,拉车的马匹膘肥体壮,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马车旁,几个穿着青色短褂、腰板笔挺的随从垂手侍立,眼神锐利,透着与村镇人格格不入的精干。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辆马车上,斜倚着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棉袍,领口袖边缀着柔软的狐裘,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疏离感。
他一条腿随意地曲着,另一条腿则晃悠悠地搭在车辕外,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群刚从学堂里涌出来的、衣着寒酸的乡村孩童……
孩子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和人物?
一时间都被镇住了,好奇又畏惧地偷偷瞄着,窃窃私语。
“是城里来的贵人吧?”
“瞧那衣服,真光鲜……”
“他们来咱这学堂干啥?”
那少年郎的视线一直在这帮出了学堂大门的孩子们身上,但并未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
李栓柱也看到了这一幕,心里莫名地一紧。
那少年身上的光鲜,与他打满补丁的棉袄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那随从们肃立的气势,也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下意识地低了低头,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混在逐渐散去的人流里,快步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等到李栓柱和最后几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学堂外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声音。
那名少年这才懒洋洋地放下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动作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利落。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旁边的随从示意了一下,便径直走向那间已然寂静的学堂。
学堂内,油灯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屋角的黑暗。
周先生正在慢慢收拾着讲台上的书籍和文房用具,另外两位在蒙学帮忙的、同样是落魄读书人出身的老先生也在一旁,神情都有些落寞。
听到脚步声,周先生抬起头,看到进来的少年,微微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拱手行礼:“这位公子,学堂已经散学,不知有何见教?”
这年轻公子赶忙拱手还礼:“晚生姓朱,家中排行老六,家父给我取名朱老六,家父在归德府衙任职。冒昧打扰几位先生,还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