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暮色中驶入了一座名为“永城”的小县城,这里是归德府下辖的州县之一。
比起乡野间的泥泞,县城总算多了几分人气,但冬日的傍晚,连街道上依旧冷清,寒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车队在一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悦来客栈”前停下。
朱常澍在随从的簇拥下走进了客栈。
大堂里生着炭盆,试图驱散湿冷,但效果寥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上了二楼客房,魏忠贤早已等候在内。
他利索地递上暖炉和热茶,脸上满是关切:“太子爷,您可算回来了,这阴冷潮湿的天,快暖暖身子。“
“奴婢瞧着,这路上泥泞不堪,真是辛苦爷了。”
朱常澍接过暖炉,感受着那点有限的热意,在椅子上坐下,呼出一口白气:“无妨,比起宫里,倒是见识了不少。”
话虽如此,这一路下来也确实让人疲惫。
魏忠贤一边伺候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太子的神色。
这时,锦衣卫百户刘锝带着两名属下敲门进来,带进一身外面的寒意。
“公子,卑职等核查了永城县备案的几处学田,情况……与布政使衙门所报,大致吻合。”
“今年夏秋,河南多地雨水远超往年,洪涝频发。”
“永城这边,许多田地受灾严重,尤其是些地势低洼之处,积水难排,秋收时亩产锐减,有些地块甚至颗粒无收。”
“县衙账册所载田租入库数目,与预估的减产情况基本对应。百姓们也皆言涝灾厉害,苦不堪言。”
另一名锦衣卫补充道:“卑职等亦暗访了县学及相关胥吏,账目流程看似规整,暂未发现明显贪墨。孙大人那边传来的消息,其他州县也多是类似情形,皆言水患所致。”
房间内一时沉默。
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更显压抑。
若真是普遍天灾,似乎也怨不得地方官。
朱常澍眉头紧锁,手指轻叩桌面。
可如果说,真的没什么问题,自己的父亲,为何会让自己专门跑一趟呢。
这可过不了多久,就要过年了呀……
难道这六万两亏空,真的存在。
不,不对。
父皇专门说了这件事情,肯定是他已经掌握了些线索,才会让自己调查的。
绝对有问题。
但,问题出现在哪里呢。
登记在册的学田,都在,都受了灾……都跟官府上陈的数额对得住。
朱常澍想啊,想,就是找不到头绪。
角落里的魏忠贤,此时小心翼翼地挪前一步,躬着身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道:“太子爷,刘大人,奴婢……奴婢有个糊涂想法,不知……”
“讲。”朱常澍抬眼看他。
“是……”魏忠贤应了一声,组织着语言:“奴婢不懂大事,就是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些田地里的门道。刘大人说学田因涝灾减产,奴婢是信的。今年这雨水,确实邪乎。”
他话锋一转:“可是……奴婢这几日在这县城内外走动,听些老农和客商闲聊,发现这涝灾吧,也看地方。”
“高处、坡地,或者排水好的田,虽然也受影响,但绝不至于颗粒无收,减产三四成顶天了。”
“只有那些地势低洼、容易积水的‘水袋子田’,才会烂根绝收,惨不忍睹。”
“而今年,河南全省学田几乎颗粒无收,那是不是也证明,河南省给学子们,准备的学田,全都是水袋子田。”
“这种田地的价格,可是与真正的良田,差了好几倍。”
“刘大人,您查的那些学田……位置是不是都挺低的?都在那种容易积水的洼地里?”
刘锝闻言,眼神一凛,迅速回忆:“我们查的几处……据图册和实地看,确实大多地处低平,甚至有两处临近河湾,地势明显低洼……”
他之前只关注了“田”和“产量”,却未深究其“位置”的共性。
魏忠贤朝见引起了注意,胆子稍大了些,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隐秘的味道:“那……奴婢就斗胆瞎猜了。”
“奴婢曾听人言,早年朝廷设学田,皇爷亲自过问,所有的田地,一部分是朝廷整备,一部分多地方富户‘捐献’,皇爷亲自过问的事情,怎么可能全部变成水袋子田呢……”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会不会……咱们现在查的这些‘学田’,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些良田了?”
“早就被人用这些没人要的低洼孬田给偷偷换掉了?”
“涝灾是真,可如果田本身早就被换了,那这‘天灾’的损失,自然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
“账面上看是天灾亏空,底子里,怕是肥了某些人的私囊,却让朝廷和那些指望学田读书的娃娃们吃了大亏啊……”
魏忠贤的这番话,如同在沉闷的房间里推开了一扇窗,让一股清醒而冷冽的风吹了进来!
朱常澍猛地站起,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之前的困顿一扫而空!
他一直纠结于“产量”和“账目”,却忽略了“田亩本身”这个更基础、也可能更黑暗的环节……
“可是,我们也询问了学堂,县学,从造册的时候,学田就是那些,难不成……造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动手了。”
“朝廷给了下面官府权限,让他们征集的土地,不可能全是这种田地。”
“难不成,他们将第一批朝廷准备的良田,换成了现在受灾的田地。”
“那……那可是真大胆啊。”
“刘百户!”朱常澍声音斩钉截铁,“立刻重新排查!核对田亩位置、等次、重点查证,现在这些低洼易涝的‘学田’,究竟是何时、何故被划入学田范围的!”
“是!卑职遵命!”刘锝精神大振,抱拳领命,立刻带着属下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朱常澍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魏忠贤,带着一丝审视和难得的赞许:“魏伴伴,你倒是有些见识。”
魏朝连忙深深躬身,几乎将头埋到胸口,语气谦卑至极:“奴婢就是瞎琢磨,胡言乱语,能对太子爷有点滴用处,便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朱常澍不再多言,重新坐下,捧着微凉的铜炉,目光却投向窗外湿冷的夜空。
洪涝或许是天灾,但这田亩之弊,恐怕才是真正的人祸……
不过,现在过去了四年多了。
原先主持学田划分的官员,有的被调任,有的甚至都不在人世了,想要追责,追现在这一届的官员,也不太合理,这一届的官员,说白了,就是背黑账。
想到于此,朱常澍叹了口气……还真是一个难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