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
自苍茫的塞外高原席卷而来,
裹挟着未化的冰雪碎屑,如同无形的巨兽,
在雁门关敌楼狭窄的垛口间疯狂冲撞、嘶吼。
风势猛烈,几乎要将城楼上那面巨大的“冠军侯”帅旗连同旗杆一并拔起。
旗帜在狂暴的气流中痛苦地翻卷、绷直,发出裂帛般的巨响。
小侯爷站在垛口前,一身簇新的紫金麒麟蟒袍被风撕扯得猎猎狂舞,
袍角如同不安的鹰翼,猛烈拍打着冰冷的墙砖,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金线绣制的麒麟在狂风中扭曲变形,张牙舞爪,
倒映着他此刻同样激荡难平的心绪。
他一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拇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剑格上新镶嵌的一小块晶体。
那晶体不过指甲盖大小,
却呈现出一种深邃、纯粹、仿佛能将光线都吸进去的幽蓝。
触手冰凉,寒意直透指骨,即便在这塞外的朔风里,那寒意也清晰可辨。
这是从雁门关那场决定性的血战之后,
工兵们在坍塌的磁壁废墟深处,费尽心力才寻得的几块残存蓝水晶碎片。
它们似乎蕴藏着某种奇异而冰冷的能量,被小侯爷命人小心切割、打磨,
最终镶嵌在了这柄伴随他出生入死的佩剑之上。
指腹每一次划过那冰凉的晶体表面,
都像是在触摸那场冰火交织、将八万铁骑化为齑粉的炼狱余温,
提醒着他此刻肩上“冠军侯”三字所承载的千钧重负。
“冠军侯?”
小侯爷微微侧头,对着呼啸的风,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清晰的嘲弄,如同刀锋刮过冰面,
“听着倒是威风的紧,可比起当年……”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关外苍茫起伏、尚未完全解冻的草原,
那里似乎还回荡着少年意气风发的马蹄声,
“……领着百骑轻锐,追亡逐北,踏破贺兰山阙的轻骑尉,
这份威风,倒显得沉重又无趣了!”
他俯身,双手用力按在冰冷粗糙的垛口青砖上,
探身俯瞰脚下这座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无声巨变的雄关要塞。
巨大的工棚如同匍匐的巨兽,
沿着城墙根向两侧蔓延开去,几乎遮蔽了关内原有的街巷。
棚顶覆盖着厚厚的草席和油毡,以抵御塞外变幻无常的风霜雨雪。
此刻,棚内灯火通明,即便在白昼也未曾熄灭,映照出里面攒动的人影。
工匠们震天的号子声穿透了狂风的呼啸,
与锤凿敲击岩石、金属的铿锵声、锯木的嘶啦声、陶器碰撞的清脆声交织在一起,
汇成一曲充满力量却也无比嘈杂的乐章。
视线下移,城墙的根基处,景象尤为奇特。
一条条粗如壮汉臂膀的灰褐色陶制管道,
如同从沉睡地底被唤醒的巨蟒筋络,被小心翼翼地挖掘出来,
又深深地埋入城墙地基深处那些被标注出的、结构最为薄弱的节点。
管道接口处用熬煮得粘稠如胶的糯米浆混合着桐油、石灰仔细密封,确保滴水不漏。
此刻,正有浓稠的、散发着独特而浓烈酸香的老陈醋,
从关内深处临时架设的巨大醋池中,
通过人力压送的水龙车,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些深埋地底的陶管之中!
醋液无声地流淌、渗透,
如同给这座饱经创伤的雄关注入一种看不见的、却至关重要的“强筋壮骨”之液。
而在城墙更高处,
在那些被反复血战、酸蚀、冰封又解冻后留下无数裂痕的青砖缝隙之间,
另一项更为精细的工程也在紧张进行。
工匠们手持特制的、带有细长尖喙的铜刮刀,
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密封的木桶中舀出一种灰白色的、粘稠如膏、散发着淡淡米香与奇异冷冽气息的浆料。
他们屏息凝神,如同最耐心的绣娘,将这种浆料一点一点、无比仔细地勾填进每一道砖缝。
每填好一段,立刻有另一名工匠用浸了水的光滑鹅卵石,飞快地将其压实、抹平。
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这些刚刚勾填好的灰白缝隙上,
竟隐隐折射出一种如同极地万年冰层般的、坚硬而冰冷的幽光!
这幽光并非静止,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
似乎还在砖石表面缓缓流淌,使得整座关城的外墙,
仿佛正在被一种无形的、源自大地深处的寒冰之力重新浇筑、弥合、强化!
这正是王铭离开雁门关前,留给赵宇的最后一剂“固本培元”的“药方”
——以糯米熬煮至极致粘稠的浓浆为基,
混入大量磨得极细、几乎不见颗粒的硝石粉!
其原理,便是利用硝石遇水剧烈吸热的特性,
在砖缝内部形成微型的、持久的低温环境,
配合糯米浆本身的粘合密封性,不仅能强力粘合裂缝,
更能让缝隙本身具备一种类似冰层的坚硬与“活性”,
对细微的形变和侵蚀拥有更强的抵抗力。
此刻,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
这“冰浆”勾缝的效果已初现峥嵘。
“好!好一个‘冰筋玉骨’!”
小侯爷身后,一名跟随他父亲大将军多年的老参军捋着花白胡须,
眼中满是赞叹,
“王侯爷此计,神鬼莫测!
以此法弥合加固,假以时日,这雁门关真当得起‘永固’二字!”
小侯爷嘴角微动,刚想应和几句,
一阵急促到变调的脚步声和着盔甲甲叶的剧烈摩擦声,猛地从敌楼下的阶梯口传来!
“报——!!!”
一名亲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上敌楼,
头盔歪斜地挂在额角,脸上混杂着长途奔波的尘土、被寒风吹出的皲裂,以及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惶。
他冲到小侯爷面前数步,单膝跪地,气息尚未喘匀,
声音便已带着哭腔嘶喊出来:
“大帅!急报!黄州…黄州出大事了!
王通判…王通判主持开垦的大片硝田,遭了大批流民哄抢!
场面…场面眼看就要失控了!
府衙派去维持秩序的差役被打伤了十几个,根本弹压不住!
流民越聚越多,听说…听说还死了人!”
“什么?!”
小侯爷剑眉瞬间倒竖,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从心底直冲顶门!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鞘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身旁坚实的青砖箭垛上!
“砰——咔嚓嚓!”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
坚硬的青砖箭垛竟被这含怒一击砸得碎石崩飞,豁开一道足有半尺长、触目惊心的裂口!
细碎的石屑如同霰弹般四散激射!
“王通判!”
小侯爷几乎是咬着牙根,从齿缝里迸出这三个字,
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风暴般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他是干什么吃的?!
堂堂平安侯兼黄州通判,手握一府军政大权,连城外几块硝田都看不住?!
黄州府衙那些吃干饭的差役、衙兵,都死绝了吗?!
还是说,他王铭只会对着府衙大门砸砚台,真遇上乱民就束手无策了?!”
愤怒的咆哮在敌楼上回荡,压过了风声和远处的号子。
周围的亲兵、将佐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谁都看得出,小侯爷是真怒了。
黄州硝田,那可是关乎雁门关“冰浆”来源的命脉!
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他在炼醋。”
一个清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女声,
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滴冷水,骤然在赵宇身后响起。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敌楼上紧张压抑的气氛和狂风的嘶吼。
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程雅正踏着敌楼入口处那几级用废弃磁晶打磨铺就、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幽幽蓝光的石阶,
不疾不徐地走了上来。
她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劲装,
勾勒出矫健的身形,只是背上多了一个半旧的、编得颇为厚实的竹筐。
筐里并非预想中的兵刃或行囊,而是几捆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不知名草药,
青翠的叶片间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奇异的是一股浓烈而纯正、带着独特发酵气息的醋味,
竟也顽强地从清苦的药香中透出,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与敌楼上弥漫的肃杀和尘土味格格不入。
程雅仿佛没看到小侯爷那张因震怒而铁青的脸,
也没在意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
她神态自若地解下背上的竹筐,轻轻放在脚边干燥的石砖上。
然后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宇紧绷的侧脸,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甚至有些无聊的琐事:
“那三百多号冲进硝田哄抢硝土的流民,
眼下都老老实实编进了硝田工坊,
领了木头号牌,按日管两顿糙米饭,外加一碗热菜汤,”
她顿了顿,
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在嘲讽什么,
“哦,每日还能领到十文现钱。
这便是你们那位‘王疯子’通判大人眼下正在推行的‘以工代赈’之策。
他说,与其拿刀枪驱赶饿红了眼的流民,
不如给他们一条活路,顺便替官府把硝土挖了。”
“以工代赈?”
小侯爷的怒火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转折噎在喉咙里,
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眼中的惊疑如同翻腾的云雾。
他盯着程雅,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戏谑或谎言的痕迹,但一无所获。
程雅不再多言,
也不看小侯爷的反应,
径直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封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
信封是普通的桑皮纸,封口处盖着黄州府衙的火漆印,
只是那火漆上沾着几点可疑的、已经干涸的褐色污渍,凑近了,
一股熟悉的醋味便钻入鼻腔。
小侯爷狐疑地接过信,入手能感到纸张的粗糙和一丝凉意。
他撕开火漆封印,展开信纸。
信纸同样是廉价的桑皮纸,
上面是王铭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力透纸背的行书。
然而,随着小侯爷的目光在字里行间快速移动,
他脸上的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震惊,
瞳孔不受控制地急剧收缩!
信中所言,远不止程雅轻描淡写的那几句!
王铭不仅将那三百多哄抢的流民尽数收编入硝田工坊,登记造册,发放了身份号牌和基本口粮。
他竟还从中挑选出百余名身强力壮、略通拳脚或是眼神凶狠、颇有胆气的青壮,
单独编成一营!赐名“护硝营”!
并堂而皇之地从府衙武库中拨出削尖的木棍、蒙了牛皮的藤牌分发下去,
每日由府衙里几个因伤退役、经验丰富的老兵带着,
在城外空地上操练一个时辰!
美其名曰“维持硝田秩序,震慑宵小”!
更令人瞠目结舌、几乎要拍案而起的是,
王铭竟以黄州十二家最大醋坊未来半年、甚至一年的硝石产出收益作抵押,
向路过黄州、以精明狠辣着称的京商“汇通天下”票号,
借贷了整整三十万两白银!
这三十万两雪花银,一部分用于购买流民的口粮、工钱和御寒的粗布;
一部分购置开垦硝田所需的农具、种子,扩大生产规模;
而剩下相当可观的一部分,王铭在信中直言不讳
——是用来给这新成立的“护硝营”,
添置几把像样的腰刀、长矛,以及必要的皮甲!
这哪里是招工,这分明就是私募兵员。
信纸的最后,没有落款,没有加盖那枚象征平安县侯权威的印信。
只画着一个线条粗陋、歪歪扭扭、仿佛醉酒后随手涂鸦的大醋缸。
醋缸旁边,是一行同样歪歪扭扭、墨迹淋漓、甚至有几个字糊成一团的题字:
“醋海无涯,侯爷可愿共舀一瓢否?”
看着那滑稽丑陋的醋缸涂鸦,
品味着那行字里行间透出的浓浓调侃、试探甚至是一丝恶作剧般的挑衅,
想象着王铭在黄州府衙那堆积如山的公文账册后面,
一边皱着眉头算计着如何偿还那三万两巨债的利息,
一边又百无聊赖、带着点“你能奈我何”的惫懒神情,
随手画下这玩意儿的样子……
赵宇捏着信纸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
——有对王铭如此胆大妄为、视朝廷法度如儿戏的震怒;
有对他竟敢私自编练武装、抵押官物的难以置信;
更有一种被那歪扭醋缸和戏谑字句挑起的、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以及……内心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个“疯子”朋友如此不走寻常路的、隐秘的激赏?
敌楼上死寂一片,只有朔风依旧在凄厉地呼号。
片刻之后——
“疯子!”
小侯爷猛地将信纸狠狠摔在地上,仿佛要摔碎那个无形的醋缸!
他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
“哈哈哈!王兄!
你这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疯子!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敌楼上疯狂回荡,震得垛口缝隙里的灰尘簌簌落下,
连远处城墙工地上嘈杂的号子声似乎都被这狂放的笑声短暂压了下去。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角都沁出了点点晶莹的水光,
不知是笑得太狠,还是被这荒谬绝伦又豪气干云的“王疯子”给气笑的,
亦或是……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宣泄?
“来人!”
小侯爷猛地止住狂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眼角,
声音因方才的大笑而显得有些嘶哑,
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的畅快和豪迈之气,
“拿酒来!要最烈的烧刀子!
把库房里那坛从鞑子大营缴获的‘闷倒驴’给我搬来!”
亲兵愣了一下,
旋即反应过来,连忙应诺,飞奔下城楼。
不多时,
两名亲兵合力抬着一坛贴着“闷倒驴”红纸、足有半人高的粗陶酒坛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粗陶坛口用黄泥封着,一股浓烈到呛鼻的酒气已经隐隐透出。
小侯爷一把扯掉泥封,
一股更加狂暴、辛辣、仿佛带着草原野性的浓烈酒气瞬间喷薄而出,
弥漫了整个敌楼!
他也不用碗,直接抱起沉重的酒坛,坛口对着自己的嘴。
“王兄!”
他对着南方,对着那呼啸的朔风,
对着脚下正在脱胎换骨的雄关,
对着信纸上那个无形却又无比清晰的歪扭醋缸,
朗声长啸,声音穿云裂石:
“本侯敬你——!”
“敬你这缸泼天的大胆!
敬你这瓢搅动风云的醋!
干了!”
说罢,他仰起脖子,
辛辣滚烫如同燃烧岩浆般的烈酒,
裹挟着塞外的风霜与胸中翻腾的万般滋味,狠狠灌入喉中!
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滑过刚毅的下颌,滴落在冰冷的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