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紫宸殿内,
南海进贡的顶级龙涎香在巨大的鎏金狻猊炉中静静燃烧,
袅袅青烟升腾,试图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硝烟,却显得如此徒劳。
殿内金砖铺地,蟠龙柱耸立,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此刻却被一股沉重压抑、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所笼罩,
仿佛暴雨将至前的低气压,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国公赵靖,
这位为大华朝镇守北疆近三十载、功勋彪炳、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国之柱石,
此刻须发戟张,根根如银针般倒竖!
连日来为边关、为儿子、为那泼天醋税新政的忧愤,
在他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身躯里积压到了顶点。
他手中那根御赐的、象征着无上功勋与地位的蟠龙金杖,
此刻被他灌注了满腔的怒火与忧愤,
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
“砰——咔嚓嚓!”
一声沉闷如擂鼓、又似骨裂的巨响,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开!
坚硬无比、足以承受巨鼎的金砖,
竟被硬生生砸得崩裂开数道蛛网般的、触目惊心的裂纹!
细碎的金砖粉末簌簌溅起,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弱的、绝望的光。
“陛下!您听听!您睁开龙眼看看!”
赵国公的声音如同受伤暴怒的雄狮在咆哮,洪亮、嘶哑、带着泣血的悲愤,
震得殿梁嗡嗡作响,连炉中袅袅升腾的香烟都为之一滞,扭曲变形!
“雁门关!
自王铭那小子鼓捣出那劳什子‘醋冰墙’、‘磁晶阵’以来,军械损耗锐减三成有余!
筑城、修缮成本节省近四成!
兵士冻伤、毒伤者十去其七八!
年省军费何止三十万两!
这是实打实的利国利边!
是社稷之福!是北疆万千将士和百姓的活命屏障!
老臣以这颗跟随太祖太宗、征战一生的项上人头作保!此乃千秋之功!
陛下切莫被那些只知党争倾轧、中饱私囊、不顾边关将士死活的宵小谗言所蔽!
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毁了这来之不易的边关长城,让鞑虏的铁蹄再次践踏我大华的锦绣河山啊!”
他每说一句,蟠龙金杖就带着万钧之力、裹挟着数十年的战功与威望,狠狠顿地一下!
声声泣血,字字如刀,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直指龙庭!
每一记重击,都仿佛敲在殿中某些人的心坎上,让他们脸色发白,目光闪烁。
龙椅之上,宏武帝直身而坐,
这位正值青年、却心思深沉如渊的帝王,
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淡漠。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把玩着一个精巧剔透、流光溢彩的琉璃瓶。
瓶中琥珀色的液体在殿内数百盏宫灯照耀下,
荡漾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散发出独特而浓郁的醇香
——正是黄州新贡的极品“玉冰烧”陈醋。
他微微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瞳孔。
他仿佛对瓶中那澄澈的液体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指尖摩挲着瓶身细腻的冰裂纹,又似在透过这瓶醋,审视着整个帝国的肌理与脉络。
直到赵国公的咆哮声浪如同惊涛拍岸般在殿中回荡数息后,
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如同实质般扫过殿中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衮衮诸公,
最后落在须发怒张、胸膛剧烈起伏的赵靖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帝皇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赵国公,稍安勿躁。
你乃国之柱石,三朝元老,功勋卓着,朕素来敬重。
然,如此咆哮殿堂,失却大臣体统,成何体统?”
他微微一顿,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王铭之功,雁门之变,将士用命,关城焕然,
赵宇勇冠三军,朕,岂能不知?
此皆赖老国公虎父无犬子,为国育才,亦赖将士浴血,天佑我大华,祖宗庇佑。”
他先给赵国公戴了顶高帽,肯定了边功,安抚了老臣的情绪。
随即,话锋如同冰层下潜藏的暗流,瞬间变得森冷锐利,直刺核心:
“然——!”
这一个“然”字,
如同九幽寒冰凝成的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心头,
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
“然,王铭以区区黄州通判之职,从四品地方佐贰官,
竟敢私调黄州卫所兵丁,逾制擅动朝廷兵马!
名曰‘护硝田’,保军国之重器,情有可原?
然,律法森严,岂容僭越!
此风若开,地方官员皆可效仿,以‘护民’、‘护产’、‘护税’之名,行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之实!
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朕于何地?!纲纪废弛,国将不国!”
宏武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殿中几位明显属于“清流言官”派系、正欲附议赵国公的官员,那目光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还有赵宇!堂堂冠军侯!
御赐蟒袍玉带,世袭罔替之勋贵!国之干城!
竟敢以御赐侯爵金印为质,向那唯利是图、蝇营狗苟的京商借贷三十万两白银巨款!
此举置朝廷颜面于何地?置勋贵体统于何地?!
此等行径,与那市井之徒典当祖产、败光家业的纨绔子弟何异?!
若边将皆效仿,动辄以军国重器、御赐信物为质,向商贾借贷牟利,拥兵自重,
试问,朝廷威仪何在?
兵权归属何人?
朕的江山,还要不要?!”
宏武帝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九天雷霆在殿中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
尤其是那些与京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是本身出身商贾背景的官员,
更是脸色煞白,汗透重衣,双腿微微发颤。
户部尚书刘永更是深深垂下头,宽大的袍袖下,手指紧紧攥着笏板,指节发白。
他并非看不到雁门关的巨大变化和节省的军费,
但他更警惕的是王铭和赵宇在边关形成的这股不受中枢完全掌控的强大力量!
科技、军权、财源,正在他们手中高度结合,
形成了一个半独立于朝廷财政和兵部体系之外的“边关利益集团”。
尤其是王铭,一个出身寒微、因战功骤贵的年轻人,
其展现出的胆识、手段、科技创造力以及笼络人心的能力,
已隐隐超出了他最初设定的“制衡棋子”范畴,
甚至开始反哺京城,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来自权力根源的威胁!
借“逾制”和“失仪”敲打,正是帝王心术的体现,
他要的是锋利但绝对可控的刀,而非可能反噬主人、甚至另立炉灶的猛虎。
殿角那根巨大的、盘绕着五爪金龙的金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苏婉一身素净的医女服饰,低眉顺眼,双手交叠置于小腹,
仿佛彻底融入了背景的雕梁画栋之中。
她刚刚为缠绵病榻、忧思成疾的太后施完一套安神定魄的针法,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艾草香气。
此刻,在她紧贴着手臂肌肤的袖袋里,
几页薄薄的、用最细的紫毫笔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就的《醋税考》正散发着微弱的体温,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
那上面罗列的数据触目惊心:
仅永昌三年下半年这短短数月,黄州一府,在王铭新政下,醋税收入已激增至往年同期的三倍半有余!
其总额竟已超过了石,河,两州苦寒之地一年的岁入总和!
而这仅仅是新政实施初期、硝田醋坊尚未完全铺开、新式醋品尚未大规模上市的成果!
随着硝田规模几何级数扩大、醋坊产能爆炸性提升、以及王铭正在试验的“醋胶”、“醋漆”等衍生产品,
《醋税考》末尾的预估数字更是让程雅都感到心惊肉跳:
未来三年,仅黄州一地醋税,或将超越大华最富庶的绿州和江州的岁入之和!
这份足以震动朝野、彻底改变帝国财政格局和权力平衡的绝密报告,
是她爹安插在户部度支司和黄州府衙核心位置的暗线,用生命和前程换来的。
苏婉的目光看似低垂,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磁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殿中每一个重臣的表情。
户部尚书刘永低垂的脸上肌肉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兵部侍郎眼神闪烁,目光在赵靖和龙椅之间游移不定;
几个原本想附议赵国公的御史言官,
被皇帝刚才的雷霆之怒震慑,此刻噤若寒蝉,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而几位勋贵老将则面露忧色,既担心边关,又忧虑朝局…
而宏武帝身后那面巨大的、描绘着“江山万里”的紫檀木座屏风,
其厚重底座内一处极其隐秘的夹层里,正静静地躺着程雅此行的终极目标
——一份记录着京商巨头“汇通天下”钱庄大掌柜钱如海,
与朝中某几位位高权重者秘密交易的金箔密卷。
其核心条款之一,便是以断绝边军后续贷款、并策动部分言官弹劾王铭赵宇“擅权谋私”为要挟,
逼迫朝廷放弃对鞑靼的强硬政策,
默许甚至暗中支持京商与鞑靼王庭进行盐、铁、部分军需物资的走私贸易,
换取鞑靼控制下、品质极佳的吉兰泰盐湖的开采权!
这是赤裸裸的资敌卖国!
苏婉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个绣着淡雅兰草的棉布药囊上。
一根细如牛毛、淬了见血封喉“七日醉”麻药的柳叶刀,正紧贴着她温润的小指。
她的心跳平稳如常,呼吸绵长,
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等待一个稍纵即逝的、能将那份足以让朝堂天翻地覆的金箔密卷,
从屏风底座夹层中神不知鬼不觉取出的最佳时机。
大殿内的空气,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压抑得令人心脏都要爆裂。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三日后,
一道明黄圣旨,在八百里的快马加鞭下,穿州过府,
送到了依旧弥漫着硝烟、醋味和淡淡血腥气息的雁门雄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念北疆将士戍守苦寒,忠勇可嘉,军资浩繁,转运维艰…
特旨:黄州一府醋税,自永昌三年秋始,
尽数划归雁门关守军自用,充作军饷、城防修缮、匠作工费及阵亡将士抚恤…
所辟硝田,乃军国重器,关乎社稷安危,准设‘护硝卫所’一营,兵额五百,
专司护卫硝田、押运硝石,隶属雁门提督府辖制…
望尔等将士感念天恩,戮力同心,固我河山…钦此!”
宣旨太监尖细而略显颤抖的嗓音,在关隘呼啸的寒风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赵宇单膝跪地,玄铁重剑深深插入身旁冻得坚硬如铁的泥土中,
猩红的剑穗在凛冽的朔风中狂舞如烈焰。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副寒铁面具,
但那双深邃如鹰隼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醋税尽归边军!护硝卫所!兵额五百!
这几乎是给了他们在黄州近乎独立的财权和一支不容小觑的直属武装!
皇帝这步棋,是迫于《醋税考》展现的惊人利益而放权?
是更深层次的试探与捧杀?
还是被老国公的死谏和边关的实绩所触动?
亦或是…京城那场看不见硝烟的博弈,取得了暂时的胜利?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他下意识地转动目光,在接旨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那位青衫通判并未在此,而是远在关墙另一侧、靠近磁晶矿脉的险峻地段,
正指挥着一群精悍的工匠和护硝营士兵,
冒着寒风,在城墙的关键节点加紧架设更粗的醋液输送管道和加固磁晶能量节点。
冰冷的山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袂,背影在巨大的关墙和嶙峋的山岩映衬下,
显得瘦削却挺拔如松,仿佛与这座雄关融为了一体。
程雅如同幽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刚刚起身的赵宇身后。
借着整理他因跪地而略显褶皱的披风动作,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细若蚊呐却清晰无比的声音急促低语:
“京里‘百草堂’密讯,
老国公…三日前在府中…急怒攻心,旧伤复发,咳血不止,昏厥不醒!
太医院院正亲自施救,用了虎狼之药吊命,
但…太医私下言,恐…恐就在这几日了!
国公爷昏迷前,口中只反复念着两个字…‘雁门’!”
小侯爷身体猛地一僵!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握剑的手瞬间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玄铁剑柄上冰冷的纹路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剧痛!
他抬眼,越过巍峨的关墙,望向东南方遥远京师的方向,
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难以掩饰的、如同孩童失去依靠般的忧惧与悲怆。
父亲…那座为他遮风挡雨数十载、支撑起整个赵氏门楣的参天大树,难道…
也要在这凛冬将至的时刻,轰然倒下了吗?
关外的鞑靼大军虽遭重创,但巴图尔的主力犹在,虎视眈眈;
关内的权力暗流汹涌澎湃;
而此刻,他身后最坚实的那座山,也要崩塌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瞬间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