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关州,
日头毒得能把青石板烤出烟来。
蝉鸣撕心裂肺,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
然而,天工院深处那座依山开凿的地窖,
却隔绝了外界的酷暑,寒意森森,四壁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呼吸间带出团团白气。
王铭赤着上身,精壮的脊背上覆着一层薄汗,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微光。
他正俯身在一架庞大而精密的铁家伙上,
指尖沾着机油,仔细调试着几枚黄铜齿轮的咬合。
这便是他耗费三年心血、召集关州能工巧匠打造的新式水力织机
——以运河支流暗渠引水为动力,三十二锭同纺,一日可出布百匹!
若成,关州棉布行销天下指日可待。
巨大的机括安静地蛰伏在阴影里,仿佛一头等待唤醒的钢铁巨兽。
地窖沉重的橡木门被猛地撞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冷冽的空气裹挟着外面暴雨将至的闷热腥气猛地灌入。
程雅冲了进来,
平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落了几缕,
紧紧贴在汗湿的额角,茜红色的劲装沾满了泥点。
她胸口剧烈起伏,手中死死攥着一封密信,
那封口处,一枚狰狞的狼头火漆印章,
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噬血的凶兽之瞳,正幽幽地凝视着地窖深处。
“大风……二十万铁骑叩关!
巨炮裂城石三日……疑为大光帝国卖给大风的新式火器!
弟存亡旦夕,兄速携‘冥醋’来援!”
程雅的声音因急速奔跑和巨大的惊骇而嘶哑颤抖,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地窖冰冷的石壁上。
那是冠军侯赵宇,
王铭的生死袍泽,镇守北疆雁门关的主帅,亲笔所书的血书!
暗红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战场硝烟和绝望的气息。
信纸从程雅颤抖的指间飘落,打着旋儿,无声地跌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王铭的动作骤然凝固。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那片刺目的狼头火漆上。
窗外,方才还烈日灼灼的天空,此刻已被翻涌的、铅块般的浓云彻底吞噬。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长空,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随即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炸响!
“轰隆——!”
积蓄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
狂暴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窗棂上,
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天工院砸进地底。
地窖内油灯的光焰被雷声震得剧烈摇曳,
将王铭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和沉默的织机上。
他闭上眼。
耳畔,不再是织机齿轮细微的磨合声,而是一年前黑石峡那场惊天动地的雪崩!
轰隆巨响,冰层断裂,积雪咆哮着吞噬一切……
还有那弥漫在血腥风雪中,刺鼻却令人心安的、熟悉的醋香。
“开地库!取三十六缸‘冥醋’!”
王铭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穿透了雨幕的喧嚣,在森寒的地窖中回荡。
“冥醋”!
那是天工院与程家醋坊最深的秘密。
以硝土、硫磺混入百年陈醋,秘法封存于玄冰地脉深处,窖藏整整一年而成。
其性至阴至寒,触之蚀骨,遇火则爆,实为原始之硝酸!
是王铭在北疆血战中,从前世火器知识中逆推改良,结合苏家古法酿醋之术,
呕心沥血创出的国之重器!
亦是克制大风新式火炮的唯一希望!
话音未落,园外暴雨如注的黑暗中,
陡然传来一阵沉重、急促、碾碎一切的金属轧地之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感,竟压过了震天的雨声!
“轰——哗啦!”
天工院坚固的包铁木制院门,竟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生生撞碎!
木屑纷飞中,一辆造型奇特的钢铁巨兽冲破雨幕,猛地刹停在院中泥泞里!
那是陆仙亲自设计督造、程雅参与锻造关键部件的“钢骨铁轮车”!
车身以精钢为骨,外包熟铁甲片,
四个巨大的包铁木轮在泥泞中碾出深深沟壑。
雨水冲刷着冰冷坚硬的铁甲,寒光凛冽。
副驾的车窗猛地被推开,露出张云煞白如纸的脸。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脸颊,平日温婉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惊涛骇浪。
她手中紧握着一卷湿透的纸条,声音在雨幕中带着破音的尖利:
“铭哥!关外飞鸽急报!
大风军中……有红发碧眼的匠人随行!
他们所用的火器形制……与……与天工院秘藏的‘雷火炮’图纸,别无二致!”
如同又一道惊雷在王铭脑中炸开!
内鬼!图纸泄露!
怪不得大光新式火器会出现在大风军中!
怪不得赵宇苦苦支撑的黑石峡会在三日之内被巨炮轰得岌岌可危!
冰冷的雨幕如同巨大的铁牢,将整个王家林园死死笼罩。
绝望与愤怒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王铭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位妻子。
程雅紧咬着下唇,唇色发白,
手臂上那蔓延至锁骨的青黑毒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那是她为研制冥醋防护之法以身试毒留下的印记,此刻因心绪激荡而微微搏动。
陆仙从铁轮车的驾驶窗探出身,雨水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眼中是冰封的锐利与无言的支撑。
张云隔着雨帘,眼神焦灼而坚定,
她手中紧握的,不仅是告急的密信,更是整个关州盐路命脉的隐忧。
王铭的目光最终落在腰间。
他缓缓解下那枚自婚宴后便从不离身的鸳鸯玉扣
——温润的和田白玉,精雕细琢的双宿双栖,是他们四人同心结缘的象征。
冰凉的玉扣在他掌心停留一瞬,
带着他仅存的体温,然后,被他轻轻放在了程雅同样冰冷、微微颤抖的掌心。
程雅的手指猛地蜷缩,死死攥住了那枚玉扣,仿佛攥住了最后一丝暖意。
他的视线越过她们,投向地窖入口处那扇被雨水模糊的琉璃窗。
窗外,暴雨如鞭,天地混沌。
然而,在雨幕深处,在关州城的方向,
七十二座巨大醋坊的烟囱,依旧倔强地刺破雨帘,喷吐着滚滚青烟!
那是王家百年基业,是关州万民生计,是这烽烟乱世中,文明之火不灭的星点!
“守好我们的家,我去救咱们的国。”
王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穿透了雨声,烙印在三人心中。
这不仅是嘱托,更是誓言。
国,
是北疆浴血的将士,是关州辛勤的农人,
家,
是运河穿梭的盐船,是这七十二座日夜不息、喷吐着人间烟火的醋坊!
是他们脚下这片浸透了汗水、泪水与希望的土地!
“轰隆隆——!”
沉重的机械声在地窖深处响起,伴随着铁链摩擦的刺耳锐鸣。
地库那扇以精铁浇筑、厚达尺余的闸门,
在绞盘的驱动下,缓缓向上抬起,如同开启地狱的门扉。
一股更加森寒、更加刺鼻、混合着浓郁醋香与硝石硫磺独特辛辣的气息,
如同沉睡千年的凶兽吐息,猛地从黑暗的地库深处喷涌而出!
瞬间弥漫了整个地窖,甚至压过了外面暴雨的湿腥!
闸门之后,幽深的地库中,
三十六口半人高的墨色大缸,如同沉默的卫士,环列成阵。
缸体非陶非瓷,乃是深海沉铁所铸,表面凝结着冰冷的白霜。
缸内,便是那窖藏一年、至阴至寒的“冥醋”!
幽暗的光线下,缸内液体呈现出一种近乎墨绿的黑,
表面却诡异地流转着暗哑的、仿佛来自九幽的微光。
一年前,黑石峡雪崩之下,
正是这刺鼻的醋香,混合着硝烟与热血,染红了北疆的沙场。
一年后,这酝酿了更久、更加致命的“冥醋”,
终将再次出鞘,去染红另一片注定要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王铭最后看了一眼紧握玉扣、面色决然的程雅,
看了一眼雨中铁车旁、眼神如刀的陆仙,
看了一眼琉璃窗后、唇色苍白却脊背挺直的张云。
他抓起地上一件沾满油污的短褂披上,
赤着精悍的上身,大步走向那喷吐着刺骨寒气的幽深地库。
冰冷的“冥醋”气息,混合着外面世界狂暴的雨腥,扑面而来。
......
几个月后,
雁门关,
北风卷地,百草摧折。
初冬的雁门关,像一头蛰伏在群山褶皱里的疲惫巨兽。
关墙高耸,
夯土的墙体在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蚀和刀兵撞击下,斑驳嶙峋,透着一股子沉甸甸的沧桑与肃杀。
风,是关外吹来的刀子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子和沙砾,
呜呜咽咽地掠过垛口,抽打在戍卒们裹着破旧皮袄的身上。
城楼上,象征大华王朝的玄色龙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绷得笔直,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关内,冠军侯府邸。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渗入骨髓的寒意。
年轻的冠军侯赵宇,裹着一件半旧的玄狐大氅,
焦躁地在铺着厚厚狼皮的地毯上来回踱步。
他身形挺拔如标枪,面容刚毅,此刻却眉头紧锁,
眼底布满红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案几上,一盏孤灯摇曳不定,映照着几份被揉搓得有些发皱的边报,
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刺得人心头发紧。
“大风可汗阿史那咄苾,倾巢而出!
控弦之士二十余万,狼旗蔽野!
前锋已抵野狐岭,距我关城不足百里!”
赵宇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厚重的紫檀木案几上,震得灯盏里的火苗疯狂跳动,
“更可虑者,斥候拼死传回消息,其军中随行有西夷匠人!
携有巨炮,形制前所未见!
前日试探,一炮便将我关外烽燧台轰塌大半!
碎石横飞,守燧兄弟十余人…尸骨无存!”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沉痛。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下首阴影里的人:
“王兄!情势危如累卵!
关城虽坚,然年久失修,火器老旧,甲胄兵刃多有不足。
贼寇势大难挡,更有那西夷邪器助纣为虐!
一旦其主力压上,巨炮齐发…”
后面的话,赵宇没有说出口,但那沉重的绝望感,
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阴影里的人缓缓放下手中的粗陶暖炉,站起身。
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正是关州平安侯王铭。
他年岁与赵宇相仿,面容清隽,气质儒雅,
一身藏青色的细棉布直裰,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玄色半旧貂裘,
若非眉宇间那份历经世事的沉稳与眼底偶尔闪过的锐利,
倒更像一位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而非手握重兵、坐镇一方的侯爷。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北境九边舆图》前,
目光沉静地扫过蜿蜒的长城防线,最终落在野狐岭与雁门关的位置。
“小侯爷,稍安勿躁。”
王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室内焦灼的空气,
“阿史那咄苾,色厉内荏之辈。
其所谓二十万控弦,虚张声势尔。
漠北诸部貌合神离,受其裹胁者众,真心为其效死力者寡。
其本部精锐,连同附庸,能战之兵,不过七八万之数。此其一。”
他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划过,停留在野狐岭与雁门关之间那片被标注为“黄沙口”的狭长地带。
“其二,天时在我。
连日暴雪,道路泥泞难行,其重炮、辎重车队必深陷其中,寸步难行!
此乃天赐良机,迟滞其锋锐!”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赵宇:
“至于那西夷巨炮…”
王铭的眉头微微蹙起,显露出内心的凝重,
“此物名为‘大光之胆’,源自极西之地的大光帝国。
其速射之利,威力之巨,确非我朝旧式火器可比。
然,利器亦有其致命之短!”
“哦?王兄快讲!”
赵宇精神一振,急切问道。
“其一,此炮沉重异常,转运艰难,尤畏泥泞。
其二,其发射需特制子铳,装填繁琐,虽可速射,然持续轰击则后继乏力。
其三,亦是其命门所在!”
王铭的指尖重重地点在舆图上,
“此炮铸造,对铁质、火候要求极高!
大光匠人虽精于此道,
然万里迢迢运至我北地苦寒之所,铁质必受寒性影响,变得脆硬!
若遇猛烈撞击,或…骤然受热受寒…极易崩裂!
此乃其胎里带来的痼疾!”
赵宇眼中精光爆射:“王兄之意…可毁其炮阵?!”
“非止于毁!”
王铭走回案前,蘸了杯中冷茶,
在光滑的漆面上迅速勾勒出一个奇特的罐状物图形,
“大光机炮威力虽大,然其炮膛密闭要求极高。
若在其装填子铳、炮口开启之际,以此物…”
他点了点那个罐子,
“内填我关州秘制‘冥火油’、精炼硫磺、硝石,
混以棱角锋锐之碎瓷、铁蒺藜,辅以特制延时引信。
精工密封,投掷入其炮口,引信燃尽…”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如星火,
“轰然爆裂!
轻则炮管炸膛,重则炮阵连环殉爆!
此物,我名之曰‘黄沙霹雳罐’!”
“黄沙霹雳罐!”
赵宇呼吸急促,眼中燃起希望之火,
“王兄已带来此物?”
王铭缓缓摇头:
“图纸、配方已备,然此物需巧匠精制,
引信火候、罐体密封、爆燃威力皆需反复试炼方能用于战阵。
更需海量硝石、硫磺、上等桐油提炼‘冥火油’!
此皆关内紧缺之物。”
他话锋一转,声音更沉,
“小侯爷,当务之急,非仅破敌利器,更是固我根本!
其一,即刻加固城防!
垛口女墙,需堆砌沙袋,外层覆以浸透泥浆的湿毡,可大幅削弱炮石冲击!
其二,集全关工匠,日夜赶制‘万人敌’、火砖、火鹞,储备滚木礌石、金汁!
其三,亦是生死攸关——粮秣军资!
风雪阻路,朝廷转运艰难。
关内存粮,尚能支应几日?”
赵宇脸色一黯,颓然坐下:
“存粮…不足十日之耗。
将士已减为一日两餐稀粥杂饼。战马草料…更是捉襟见肘。”
“十日…”
王铭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声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清晰。
他望向窗外肆虐的风雪,眼神却异常坚定:
“小侯爷,我既来,便非空手!
关州虽非富庶之地,然我倾尽府库,更得关州盐商、百姓倾力相助!
首批粮车五万石,驮马两千匹,草料万担,
已由我亲卫营押运,正冒雪北上,三日内必达关城之下!
白银二十万两,充作军资犒赏!”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清单,递与赵宇。
赵宇接过清单,只看了一眼,虎目之中瞬间涌起一层水光,
猛地站起,对着王铭深深一揖:
“王兄!雪中送炭,救我雁门于水火!
赵宇…代三万将士,谢过兄长!”
声音竟有些哽咽。
王铭扶住他,沉声道:
“你我兄弟,同气连枝,何须言谢!
此乃首批,后续粮秣物资,我已命关州盐路总管何路,
持‘盐符’总揽调度,以盐路为脉,倾关州、并州之力,源源不断输往前线!
贤弟放心,粮道不绝!”
他顿了顿,眼中锐芒更盛:
“至于那‘黄沙霹雳罐’所需之物,硝石、硫磺、桐油,
我已传令关州天工院程雅及陆仙,不惜代价,全力搜集赶制!
第一批成品与匠人,随第二批粮草一同运抵!
贤弟,固守待援,静待破敌之机!
待我粮秣匠人齐备,便是你我兄弟,联手犁庭扫穴,
将这二十万豺狼,尽数埋葬于黄沙口之时!
更要挥师北上,直捣大风王庭金帐,斩下阿史那咄苾的狗头,一雪国耻,永绝北患!”
“好!”
赵宇胸中豪气顿生,多日来的阴霾被王铭带来的希望与杀气一扫而空,
“有明远兄在,何愁大风不破!
赵宇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必坚守至兄长大破贼寇之日!
待那时,你我兄弟并肩,踏破金帐,饮马北海!”
王铭重重拍了拍赵宇的肩膀:“固守!待我!”
窗外,风雪依旧咆哮,如同万千鬼哭狼嚎。
然而,冠军侯府邸内,
两颗年轻炽热的心脏,因共同的目标而剧烈跳动着。
希望的火种已然点燃,复仇的烈焰正在积蓄。
王铭带来的不仅是救命的粮草,更是一柄即将出鞘、直指北虏心脏的复仇利剑!
雁门关的烽烟,注定将被更猛烈的战火所取代,
而这战火,将一路向北,烧向大风帝国的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