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特蕾莎看起来很是繁忙,听安达小姐说,她一直忙于与其它国家周旋,明明幸得她又一次救我一命,我却无法为她分忧,还引得她白白地为我操心。”
“昨天,我们终于好好地谈了一回。我们之间关系的错位究竟是从何时而起的呢?或许从一开始便都错了吧,还好,现在悔悟也还不算晚。不过,就凭我这样的人,能否做到与她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呢?”
“今天,特蕾莎还是没有恢复记忆,但她无心说的话点明了我认知中的根本误区——我总在无意间认为她值得最好的,却一直忽视了我原来也具备感染人的力量。
我是可以靠自己发光的,所以我也理当靠自己去寻找行动的意义,不能只是遥望、追逐特蕾莎的光芒。”
“或许特蕾莎对周围人的珍视程度远比我想的要更深,甚至不惜和我这种人立下‘互不隐瞒’的誓言,不过,她真的知道这份承诺有多沉重吗?”
“从前,我从特蕾莎身上无止境地吸取了太多,她那坚定又无暇的双眸曾温暖了我冰冷的世界。现在,我能感受到她因前路未清而迷茫,或许终于到了我将从她身上得到的如数还给她的时刻。
这些思绪是否已经传达给她了呢?她会不会因我突然的给予而非索取而感到奇怪呢?”
“如果我没能挺过魔剑封印,特蕾莎是否会为我驻足呢?明明她还有自己的高山要爬,我却如此自私,这样真的好吗?”
“今天也成功克制住了冲动的思绪,虽然已经不记得曾经的导师姓甚名谁,但我还能记得,放任自流只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特蕾莎能够理解吗?她一定无法明白的吧?”
…………
起初,特蕾莎还无法完全理解这些碎片化的语句,只一味把备忘录当成深度了解罗希亚的一种途径。
可她越往后解读,却越读不下去——对罗希亚而言,身体上那些足以让正常人崩溃的伤害并不是最要紧的,因为备忘录中很少记录她的身体的状况。
这本由她自制的册子中,除了对万民平等理想的思辨以外,剩下的便是她的回忆、她对同伴们的担忧,以及其它一些琐碎的迷思。
然而,不管是哪一模块,都充斥着特蕾莎的身影——或许对于罗希亚而言,特蕾莎早已融入她精神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特蕾莎从未想过自己在罗希亚心中竟会如此有分量,也从未想过罗希亚的温和沉静之下竟潜藏如此复杂的情绪,而所有让对方苦闷、欢喜、悲哀、无力的源头竟然都是她。
这样复杂、沉重却又无比纯粹的感情,究竟该用什么标签定义?
她无法理解,也不敢深入思考,这便是她在归国以后,反复逃避面对罗希亚的原因之一。
“我果然是……非常地迟钝,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对我拥有如此深重的执念?
可这份疑惑同样无法得到任何回应,奇迹并不会在如此恰好的时刻降临,她的满腹疑问终究只能消散在夏日闷热的空气中。
她又一次胡乱翻了一遍罗希亚的备忘录,便再不敢多看,转而读起少时罗希亚曾奉为“人生教典”的天方夜谭——
“我每辗转一处,便会暗自思忖:没有压迫的国度应该是怎么样的?在我寻访各处后,所有的农民、织工、工匠都有同一个愿望:她们劳动所得的,都应该有所收获,甚至必须完全归属于自己。
譬如,农民人均有属于自己的田产,田产所得均可由自己支配;织工和工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工坊,工坊劳动所得均可由自己贩卖,贩卖所得钱财均由自己支配。我想,要建立一个没有阶级的国度,以上所述均是基本项。”
“王臣贵族们总用‘自己享受万民供养,理当为万民鞠躬尽瘁’这样的理由包装自己,可实际上,她们手上享有了大多数失权民众这辈子都不敢消受的权力与资源——这些并非是她们通过劳动得来的,而是通过制定统治法度、从劳动者手中剥削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王臣贵族和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至少在天资上,我认为是没有区别的——贵族中有蠢材,我们之中亦有天才。”
“我希望未来在没有压迫的世界里,可由天资聪慧之人先习得先进的知识与技术,再将其反哺至资质平平之人,这样一来,由于个人能力造成的资源差异,可以进一步补足。”
…………
果然是难以落地的“理想国”——在当下社会,谁会愿意共享自己通过能力与资质造出的成果,以此达成社会资源的平等共有呢?
然而,如今特蕾莎笑不出来,只能再度将目光放在罗希亚的苍白面容上。
“你的确是天真得无可救药。”
在特蕾莎看来,罗希亚仿佛是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她在现实世界中活得愈是痛苦,就愈是试图通过理想慰藉自我,她的梦从抽象的天方夜谭化作特蕾莎的形象,最后变成了罗希亚本身。
这一刻,特蕾莎自觉似乎终于理解了罗希亚,那么她所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唤醒罗希亚,从对方的口中得知那个“唯一解”。
可是,她究竟能为罗希亚做什么?
特蕾莎忽而想起,从前她和罗希亚共同读的童话——
大约在一千年以前,森林里有一位心高气傲的贤女,她希望自己的咒术才能可以被看见,便安排使魔在城中大肆发放“森林中仍有第十三位贤女”的传单。
可并非所有的努力都能收获成效,人类因祈求贤女帮助而光顾森林,又因被贤女与常人不同的样貌吓退,贤女也因此变成了被举国上下排挤的存在。
在得知国王在公主的满岁生辰宴中只准备了十二套黄金餐具,愤怒的贤女直奔宫殿,为报复傲慢的国王,施下“公主会在十五岁生日被纺锤刺中而亡”的诅咒。
然而,自那以后,贤女莫名开始关注被自己诅咒的公主的成长,直到公主也注意到那有着一对漆黑翅膀与雪白头发的、被诅咒的贤女。
她们二人一起度过将近十年的岁月,贤女守望、参与了公主大半人生,公主也在深宫寂寞中把依恋转嫁到了贤女身上。
十五年光景很快过去,公主如从前的贤女所愿,被纺锤刺中而陷入沉眠,贤女却找不到解开咒术的秘法。
她万念俱灰,又突然想起,彼时宴会上有另一位与她对抗的人类贤女,指出诅咒破解的关窍在于“公主被珍爱她的人吻醒”。
她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将公主带回森林,亲吻了对方——因贤女便是公主珍爱之人,所以诅咒自然得以解除。
而后,二人从此在森林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如果亲吻罗希亚,是否就能将她唤醒呢?
鬼使神差地,特蕾莎脑中冒出了这么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而最让她感到恐怖的是,她竟然有一瞬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
她俯身,轻柔地在对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可没有丝毫苏醒迹象的罗希亚又把特蕾莎拉回现实。
果然这只不过是童话故事而已,怎么能信以为真?
“看来,我也变得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