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的心,宛如被温热的酸液缓缓浸透,胀满且刺痛。
她聆听着元歌那一声声仿若困兽般的质问,目光落在他那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扭曲笑容上,刹那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汹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似被无形的巨石堵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那些关于童年梦想与现实巨大落差的深刻诘问,那些交织着家国仇恨与个人创伤的复杂情绪,宛如一团错综复杂的乱麻,远远超出了她这个曾在青楼艰难求生、心思单纯如白纸的少女所能理解与解答的范畴。
她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那双如梦幻般迷人的棕色眼眸,一眨不眨,盛满了几乎要决堤而出的心疼与无措,紧紧地锁在元歌身上,仿佛想凭借自己温柔的目光,去温暖那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破碎不堪的灵魂。
元歌醉眼朦胧地望着她这副茫然又焦急的模样,心底那仅存的一丝理智,似乎在瞬间被轻轻唤醒。
他自嘲地在心底苦涩一笑,是啊,他究竟在问些什么呢?
这些问题,即便他在无数个清醒的日夜中苦苦思索,也始终找不到答案,又怎能奢望这个不谙世事、纯净得如同山涧清泉的小龙女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应呢?
她纯净得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又怎能理解他这潭早已被血与恨、罪与罚搅得浑浊不堪、死气沉沉的死水呢?
他脸上那苦涩的笑容微微一颤,最终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酒气和深深疲惫的叹息。
他无力地对着西施摆了摆手,语气虽试图恢复往日的轻快,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与颓唐。
“唉……罢了,罢了……”
他摇了摇头,仿佛想要甩掉方才那失控的情绪。
“你就当我是真的喝多了,在发酒疯,胡说八道罢了……刚才说的那些,都忘了吧,一个字都别往心里去。”
他努力挤出一个更“正常”些的表情,指向府邸那幽深的内部。
“我这地方,别看面积不大,空房间可多着呢……你……你自己随便挑一间顺眼的,回去好好休息吧。赶了这么久的路,又背了那么重的酒……肯定也累坏了。”
他的目光匆匆避开西施那令人无所遁形的关切眼神,落在地上破碎的空酒坛上,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待会儿就好……反正我这里……一向也没别人……正好……让我一个人……清醒清醒……”
这看似随意,甚至带着些许驱赶意味的话语,却如同一道凌厉的闪电,骤然劈开了西施脑海中那些混沌的迷雾。
“反正我这里……一向也没别人……”
这句话,宛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猛地惊醒,仿佛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座奢华却空旷得令人心生寒意的府邸。
从她跟着元歌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除了他们两人,她没有听到任何第三个人的声音,没有看到任何仆从的身影,没有感受到任何属于“家”的热闹与烟火气息。
这里只有冰冷的珠宝散发着清冷的光泽,只有精致的家具摆设散发着孤寂的气息,只有元歌一个人喝酒时孤独的回响在空旷的大厅中久久回荡。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元歌,恐怕一直都是独自一人。
一个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深处,建造起这座名为“庞府”、祭奠着过往的华丽牢笼;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大厅里,对着满桌佳肴却只能与酒坛为伴;一个人入睡,一个人醒来,一个人踏上那不知终点的漫漫旅途,用嚣张的笑容和玩世不恭的态度,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他不是不需要人陪伴,而是……或许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习惯了孤独,甚至将孤独当作了一件坚硬的铠甲,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心。
而今晚,这酒精,怕是终于腐蚀了那坚硬的铠甲,让里面那个从未真正愈合、孤独而痛苦的灵魂,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想明白了这一点,西施心中那点因为被驱赶而产生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汹涌的心疼和保护欲。
他现在这个样子,她怎么能离开呢?她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面对这漫漫长夜和内心无尽的荒芜呢?
她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缓缓地、更加坚定地蹲下身来,就蹲在元歌的身边,与他平视。
然后,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没关系的,主人。我不累,我……我现在就想在这里陪着你。”
元歌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执着,眉头不耐烦地皱起,再次挥了挥手,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听话!睡你的觉去!别在这儿管我!”
他试图用命令的口吻让她离开。
但西施依旧坚定地摇头,甚至主动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试探,轻轻握住了元歌那只因用力握拳而青筋暴起的手。
她的手心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
“没事的,我真的不困。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
手背上传来那陌生而柔软的触感,让元歌浑身一僵。那感觉与他熟悉的冰冷武器、粗糙酒坛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人”的温暖。
这温暖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安慰,反而像是一把锋利的钥匙,试图撬开他最后的心防,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慌和愤怒。
“你——!”
他猛地将自己的手从西施手中抽了回来,动作之大差点让本就摇晃的他失去平衡。
他脸上强撑的笑容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醉意、烦躁和被触犯的阴沉。他瞪着西施,连平日里惯用的、带着亲昵戏谑的“小西施”都不叫了,连名带姓地低吼,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怒意。
“西施!主人的话你都敢不听了是吗?!给我回去!立刻!马上!”
这严厉的呵斥让西施瑟缩了一下,但她看着元歌眼中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深处藏着的慌乱和痛苦,她心底的勇气反而如熊熊烈火般被激发了出来。
她知道,他越是赶她走,越是证明他此刻需要有人在他身边。
她依旧坚定地坚持着,她竭力在脸上堆砌出一个安抚的、略显憨态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关系的……”
然而,话未落音,元歌的耐心似乎已到了极限。他的面容上闪过一抹凌厉,如同寒风中骤然亮起的刀锋,伴随着一声冰冷且充满嘲弄的。
“行!这是你自找的!”
他猛然扬起了手臂,那动作之迅猛,仿佛要撕裂空气,一记响亮的耳光即将狠狠落在西施的脸颊上!
那巴掌携带着呼啸的风声,显然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啊——!”
西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魂飞魄散,她根本无法躲避,只能本能地紧闭双眼,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恐惧的尖叫。
她的身体因极度害怕而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摇曳的落叶,等待着那预料中的、火辣辣的疼痛降临。
但……
一秒,两秒……
那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如约而至。
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元歌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因恐惧而急促如鼓的心跳声。
她颤抖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缓缓、且带着无尽的恐惧与不确定,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元歌那张盛怒如狂风骤雨的脸,也不是他即将落下的手掌。
只见元歌扬起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那只骨节分明、曾沾染过无数鲜血也握过无数酒杯的手,此刻正以一种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近乎温柔的力道,轻轻、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上了她头顶那对水蓝色、微微上扬的龙角。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在龙角那光滑而敏感的表面上,带来一种奇异而微妙的触感,如同春风轻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西施彻底愣住了,她瞪大了那双还残留着惊恐泪光的棕色眼眸,难以置信地望着元歌。
而元歌脸上的表情,也早已褪去了刚才那股骇人的阴沉与狠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以及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那强颜欢笑的表情也淡去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如同夜幕下浓重的雾气,笼罩着他的整个面容。他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浓重的醉意。
“算了……你爱干啥就干啥吧……”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浑浊的灰败,如同被风雨侵蚀过的古老石壁。
“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也……懒得管了……”
他的手,依旧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西施的龙角,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平静和依托的避风港。
看着这一幕,听着元歌这放弃挣扎般的话语,西施的脑海里,猛地回响起不久之前,元歌在餐桌上,带着那种看透世情的苍凉,对她说过的话:
【“真正的正人君子,即便是醉得烂泥如糊,不省人事,他们也绝不会做出那种下三滥、丢人现眼、只有十足小人才干得出来的勾当!”】
【“醉酒,从来都不是让人失去理智的魔咒……它只是扯下了人平日里戴着的虚伪面具……把一个人最本质、最真实的内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时她似懂非懂,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扬掌却未落下,最终只是疲惫地抚摸她龙角的醉醺醺的元歌,她忽然间,全明白了。
酒精放大了他的痛苦,撕碎了他的伪装,让他露出了最脆弱不堪的内里。
但即便如此,即便在理智几乎被淹没的极端状态下,他内心深处那份刻骨的骄傲、那份不容玷污的底线,依然如同磐石般坚定不移,发挥着作用。
他可以用语言驱赶,可以假装凶狠,但他绝不会真的对一个关心他、试图靠近他的人施加暴力。
这个发现,像一道温暖而明亮的光,瞬间驱散了西施心中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只留下更加汹涌澎湃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意与难过的复杂情感。
她看着元歌那只依旧停留在她龙角上的手,看着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疲惫侧脸,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她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更加靠近了他一些,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告诉他:
没关系,你无需强撑。
没关系,你可以脆弱。
我就在这里,静静地陪着你。
冰冷的石墙,如同沉默的卫士,将外界的喧嚣尽数隔绝,却无法阻隔内心翻涌如潮的苦痛。
西施凝视着倚靠在自己肩头的元歌,那强撑的凶狠与戏谑,此刻已如退潮的海水般悄然散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脆弱,仿佛一个历经风霜、终于寻得港湾的孩子,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在这份无条件的信赖中烟消云散,不再只是默默蹲在一旁,而是轻轻且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缓缓地贴着墙壁坐了下来,与元歌紧紧相依。
她那单薄却温暖的肩膀,此刻成了他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
元歌似乎也本能地寻求着这份温暖与支撑,沉重的脑袋无意识地在她肩头轻轻蹭动,仿佛在寻找一个更加舒适的栖息之所。
渐渐地,他的整个身躯都向她倾斜,最终完全倚靠在了她的身上。
他那一直紧绷如弦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浓密的眼睫如同折翼的蝴蝶,轻轻垂落,遮住了那双总是藏着太多复杂情绪的眸子。
他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竟真的陷入了沉睡之中。
西施微微侧过头,便能清晰地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睡颜。
褪去了所有的伪装,那张俊美的脸上只剩下纯粹的倦怠与一丝未散的悲戚。
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轻蹙着,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忧愁。
她默默地承受着他的重量,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这难得的安宁。
那双梦幻般的棕色眼眸里,闪烁着温柔而心疼的光芒,她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这一刻他的平静永远镌刻在心底。
【或许,他真的很奇怪,总是爱调戏我,捉弄我,】
她在心里轻声对自己说。
【但他其实……跟我也相差无几,都是被命运捉弄,在这世间漂泊无依的可怜人。能遇到他……或许,真的是一种难得的幸运吧。】
这份认知,如同春日里的一缕暖阳,让她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冲淡了之前的恐惧与不安,只剩下一种想要守护他宁静的坚定决心。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元歌的呼吸愈发沉稳,显然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西施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又环顾四周这冰冷空旷的环境,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虽然……”
她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
“我其实……不太喜欢变成那副模样,总觉得……不太自在。”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似乎对自己的原形有着一丝羞涩与抵触。
“但是,”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元歌脸上,眼神变得坚定而温柔。
“看在你……这一路上,虽然总是戏弄我,却也确实照顾了我这么久的份上……今晚,我就为你破例一次吧。”
话音落下,她的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柔和而奇异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刺眼夺目,而是如同月华般清冷,又带着水波般的流动感,缓缓地将她包裹其中。
在这光芒的笼罩下,她的身体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她原本纤细玲珑的人类躯体,如同被拉长的水影般,逐渐变得修长而流畅,呈现出一种充满力量的曲线。
细腻的肌肤上,开始浮现出一片片紧密排列、泛着青白色光泽的鳞片,每一片都如同最上等的玉石雕琢而成,边缘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冰冷而坚硬,却又蕴含着勃勃生机。
她的四肢在光芒中重塑,纤细的手臂和双腿逐渐化为强健有力的龙爪,爪尖闪烁着寒光,如同锋利的剑刃。
然而,在触及元歌衣角时,它们却下意识地收敛了锋锐,仿佛害怕伤害到这个沉睡中的男子。
一条覆盖着同样青白色鳞片的长尾,优雅而有力地在她身后舒展开来,轻轻摆动间带起微弱的气流,如同在诉说着龙族的尊贵与神秘。
她的面容也在悄然改变,五官依旧保留着那份惊世的美丽,但轮廓变得更加立体而威严。
下颌线条微微拉长,透出属于龙族的尊贵与霸气。
而她头上那对原本就精致的水蓝色龙角,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与力量,变得更加雄伟、棱角分明,如同天然的王冠,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和古老的气息。
当最后一丝光芒如同潮水般退去,原本少女坐立之处,已然不见西施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盘踞在地的、通体呈现青白渐变之色的龙!她的体型并不算特别巨大,却充满了流畅的力量感与难以言喻的优雅。
龙身修长,鳞甲生辉,龙首微昂,那双原本梦幻般的棕色眼眸,此刻化为了龙族特有的、如同熔金般的竖瞳,眼神锐利而深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属于上位生灵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气势。
然而,当这双威严的龙目看向依旧靠在她前肢旁、对此浑然不觉、睡得正沉的元歌时,那锐利的光芒瞬间柔和了下来,被一种与人类形态时无异的、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温柔所取代。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动了动庞大的身躯,用修长的龙颈和部分龙身,如同最柔软的绒毯和最坚固的壁垒般,缓缓地、一圈圈地,将沉睡的元歌环绕在中心。
她的动作是那样的轻缓,仿佛怕一丝声响就会惊扰他的安眠。
最终,她调整好了姿势,让自己庞大的龙首轻轻枕在前爪上,匍匐下来,将元歌完全护佑在自己身躯形成的温暖包围之中。
她用自己龙身恒定的、带着些许凉意却又无比安心的体温,驱散着地板的冰冷和夜晚的寒意。
她闭上那双熔金般的龙目,长长的龙须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元歌的衣摆,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又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眷恋与守护。
在这寂静的、堆满空酒坛的角落里,在这奢华而空旷的府邸中,刺客靠着他买下的小龙女,而小龙女则显出了她真实的、威严的龙形。
她如同守护宝藏般,温柔地圈护着这个内心布满伤痕的主人。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一个低沉而柔和、带着奇异龙吟回响的意念,如同叹息般,在这片空间中轻轻回荡:
【安心睡吧,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