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京都,已近初夏,端午的粽叶香仿佛已在街巷间浮动。顺天楼的生意,自丁君澜立下“绝不上门做菜”的规矩后,反倒愈发火爆起来,三楼雅座日日爆满,非提前半月打点,休想订得一间。
“丁掌柜,太福祥来货了。”伙计的通报让丁君澜微微一怔。太福祥的货物向来由镖局直送后院,行程皆有定数,此番毫无征兆,实属蹊跷。
自那批货在黑松林被劫后,太福祥便不再自运货物,一概托付镖局。
丁君澜快步迎出,只见青狼领着车队候在门外,风尘仆仆。她心下立时了然,不动声色地指挥车辆转入后院僻静处。
“丁掌柜,”青狼从贴身皮囊中郑重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东家吩咐,此货务必亲手交予您,另有此信。”
丁君澜接过信,指尖触到信封的厚实质感,口中只道:“青狼兄弟一路辛苦,先歇歇脚?”目光却已扫过那几个格外沉重的木箱。
“掌柜的客气,东家有令,待您看过信,我等即刻押货返回。”青狼语气干脆,透着军旅之人的利落。
丁君澜不再多言,撕开封口。信笺上秦文的字迹沉稳简洁,核心只有一条:即刻备齐麻布、牛皮绳、上等丝绸及一批砚台墨石,交由青狼押运回返。
所需之物,皆是太福祥镇那偏远之地难以足量采购的日常所缺。丁君澜心领神会,立刻吩咐伙计开库装车。两大车物资很快装载完毕,趁着日头尚未西沉,青狼一行便如一阵风般驶离了京都。
车轮卷起的烟尘尚未落定,龙庭军大帐内,一个满身尘土的军士正单膝跪地向章阁禀报。
“禀将军,小的们看清楚了,确是卫霆那厮无疑!坟掘开了,尸身用盐腌过,虽烂了些,面皮上那道疤却还清晰,与画影图形分毫不差!”
这军士正是奉命去掘卫霆假坟的那一拨。他们为何迟归?原是走了两日才想起画像落在坟地中,折返取回,又想着差事已了,上头给的银子宽裕,索性一路游山玩水,拖了十余日方回。
章阁闻言,抚掌大笑,连日阴霾一扫而空:“好!好!好!尔等办得好!重重有赏!”那军士喜得连连磕头,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压在心头多时的大石落地,章阁只觉浑身舒坦,仿佛已将那万两赏银稳稳攥在手中。
是夜,月隐星稀。丁君澜依秦文信中密嘱,待顺天楼彻底静寂,才悄然来到后院,用钥匙打开了那两口最沉重的木箱。箱盖开启,露出蜷缩其内的两人身影。
“二位辛苦了,请出来歇息。”丁君澜声音放得极低。
箱中跃出一人,正是党项女子拓布木拉,她乃拓布家族贵女,常往来大梁,身手颇为矫健。
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压低声音抱怨:“丁掌柜,可闷煞我也!怎不早些放我出来透透气?”
“木拉姑娘见谅,”丁君澜歉然道,“此地耳目众多,东家严令,二位行踪务必隐秘。”
另一人也钻出木箱,是个皮肤白皙、眼神警惕的门巴族姑娘。拓布木拉介绍道:“这位是木耙姐姐,此行由她主事,我只管传话照料。住处饮食,还请丁掌柜费心安排周全。”
“姑娘放心,一切均已备妥。今夜委屈二位在此暂歇,明日随采买车辆移往他处,新居僻静,一应俱全。”丁君澜安排得滴水不漏。
三更梆子沉闷地响过三声,偌大的京都城渐渐沉入梦乡。除了勾栏瓦舍尚有笙歌隐约,长街之上,唯余更夫孤灯摇曳。
兵部衙署旁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墙头,倏忽翻下五条黑影,落地无声,疾如狸猫。他们目标明确,直扑后院一间看似库房的小屋。
为首者以特殊节奏轻叩门板,门轴转动,露出下方幽深的地窖入口。几人鱼贯而入,窖内阴冷潮湿,两侧各有四间铁栅囚室。
“侯启林?”为首的黑衣人压着嗓子呼唤。
沉寂片刻,角落里才响起一个嘶哑警惕的声音:“谁?”
“救你出去的人。”话音未落,黑衣人手中厚背砍刀寒光一闪,“铛”一声脆响,那拇指粗的铁锁竟被生生劈断!这动静惊醒了旁边囚室的人,一个身影扑到栅栏前,急声道:“壮士!带我走!我是姚长河!我冤枉啊!”黑衣人充耳不闻,两人架起脚带重镣、行动不便的侯启林,迅速退出地窖。
刚出地窖口,一道绳索自旁边屋顶无声垂下。几人动作麻利,将侯启林拦腰缚住。屋顶同伴发力拖拽,侯启林双脚离地,被快速拉了上去。
就在此刻,地窖入口处传来一声惊惶的叫喊:“有贼劫狱!”顷刻间,小院里呼喝声四起,五名闻声赶来的守卫提着灯笼兵刃,将这伙黑衣人堵在院中。
兵部这小院本非重狱,守卫不过寥寥数人。黑衣人眼见行迹败露,凶性顿起,低吼一声:“杀出去!”刀光霍霍,竟如砍瓜切菜般,瞬间将那五名守卫砍翻在地。浓重的血腥气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然而这边的厮杀声已惊动了隔壁兵部衙署。刚冲出小院不远,身后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
一支劲矢破空而来,“噗”地射中一名黑衣人肩胛,那人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余下四人不敢恋战,一头扎进狭窄的胡同。追兵马匹受阻,纷纷下马追赶。黑衣人如猿猴般攀上民房屋顶,在高低错落的瓦垄间纵跃奔逃。
又一支冷箭追至,另一名黑衣人腿部中箭,惨叫着滚落屋顶。剩下三人亡命狂奔,终于抢至城墙根下,早有接应垂下绳索。
三人攀绳而上,翻过垛口,又将绳索抖落,城下接应的同伴立即牵过马匹。三人跃马扬鞭,朝着西方茫茫夜色疾驰而去。
追兵赶到城下,望着洞开的城门和远去的烟尘,只能徒呼奈何——兵部无权调动城门守军。
悻悻然返回小院地窖清点,侯启林果然已鸿飞冥冥,只留下五具尸体和满地狼藉。
郑侍郎闻讯匆匆赶来,官袍都未及穿戴齐整。看着地窖口凝固的血泊和那两具身着锁子甲、肩腿中箭的黑衣人,他脸色铁青,几乎咬碎银牙。
他蹲下身,一把扯下其中一人的面巾,露出一张因失血和恐惧而扭曲的年轻面孔。
“说!何人指使?否则立时将尔等千刀万剐!”郑侍郎声音阴冷。
那伤兵早已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大、大人饶命!小的……小的是龙庭军左营步卒……是、是中郎将宋玉……他、他前几日赢光了小的们一年的饷银,说……说只要跟着来壮个胆,便、便一笔勾销……,还说,还说事成还有赏银,小的真不知是劫天牢啊大人!饶命啊大人!”另一人也抖如筛糠,供词大同小异。
郑侍郎的心沉到了谷底。侯启林是他私自扣押的重犯,若被朝廷知晓,丢官罢职都是轻的。他猛地站起,厉声下令:“传我令!即刻知会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衙门,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捕刺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敢说搜捕侯启林,只能说搜捕刺客,明知道刺客已经逃脱,也只能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