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收到侯启林被关押在兵部私监的消息时,指节无声地叩击着檀木桌面。姚长河——这位军机大臣的失踪,是他推演局面的关键棋子。此人往日是晋城会馆的常客,却在侯启林下狱后骤然消失。
秦文料定其中必有勾连,却苦于不知侯启林下落,只能隐忍蛰伏。如今私监位置既明,便是收网之时。
他不曾将姚长河之事告知丁君澜。这女子心性纯善,若知晓姚长河同陷囹圄,必会执意一并施救。
妇人之仁,反误大局。在秦文谋算中,姚长河必须留在牢房里。一旦被救,此生便只能如阴沟鼠辈般东躲西藏,再无重见天日之机。
留在兵部私监,虽有性命之虞,却存一线官复原职的生机。
这步险棋,秦文权衡再三,终是落子。他只吩咐青狼,待侯启林脱险,再将一封密信交予丁君澜。
至于如何驱使龙庭军这头猛虎去劫兵部的牢笼,秦文深知章阁与侯启林素无瓜葛,若无足够诱因,郑侍郎断然不信。他需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让龙庭军的行动顺理成章。
一个更大胆的棋局在他脑中铺开。他遣人扮作周城盐商,重金求购龙庭军控制的官盐,约定送往南边的周城交割。
同时,封剑安排的地头蛇在酒肆“无意”间向虎卫营一名副将吐露:“我那在龙庭军押运队的老乡说,明日有批硬货要走,啧啧,百石官盐哪!还大放厥词,说虎卫营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些看门狗,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天子亲卫的货。”
这番话,如同火星溅入滚油。那虎卫营副将最恨被人轻视,尤其被拿来与龙庭军比较。更兼百石官盐价值逾千两白银,于商贾不过九牛一毛,于这些军汉却是半辈子也挣不来的横财。
贪婪与怒火交织下,一不做二不休,虎卫营悍然出手,劫了龙庭军的盐车,更将货物藏入郑侍郎搜刮民脂民膏的隐秘库房。
消息传回龙庭军大营,那失职的押运小校本就惶恐,为推卸罪责,添油加醋地哭诉:“章将军!那虎卫营抢了盐不说,还口出狂言,说咱们龙庭军不过是皇帝呼来喝去的狗,抢的就是天子亲卫!”
章阁勃然大怒,虽然他不能明面和虎卫营干,但是东西抢回来的胆子还是有的,当即安排副将,点起精锐,带着驮马,夤夜突袭了郑侍郎的库房,不仅夺回官盐,更将库中值钱之物一扫而空,尽数运往渭城方向。
下毒、劫狱、抢货、夺货……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秦文布下的迷雾,已让对手难辨东西。
京都东城门外,长队蜿蜒如垂死的蛇。天色灰蒙,压抑得如同浸水的棉絮。守城兵丁得了严令,盘查森严得近乎酷烈。
便是二品大员的青呢官轿,也需掀帘查验。寻常车马更是重点关照,长矛铁戟毫不留情地捅刺着车上的货物包裹,布帛撕裂之声不绝于耳。
“官差大人!行行好!这是上好的湖绸啊!戳坏了,小人如何向东家交代!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扑通跪在泥地里,双手作揖,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土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聒噪!再敢多嘴,连你一并戳了!” 兵丁眼露凶光,枪杆一横,老汉吓得浑身一缩,噤若寒蝉,浑浊的老眼里只剩绝望。
即便是运送夜香的粪车,也难逃厄运。一个兵丁嫌恶地掀开木桶盖板,浓烈刺鼻的恶臭瞬间喷涌而出,熏得他弯腰干呕,秽物直冲喉头。
周遭行人纷纷掩鼻退避,脸上写满惊恐与嫌恶。更有年轻女子被兵丁借盘查之名,推搡揉捏,羞愤得脸色惨白,却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死死咬着下唇,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若秦文目睹此景,身为穿越者的现代灵魂,定会为这践踏尊严的乱象感到刺骨的悲凉与自责。
“该你了!磨蹭什么!” 一声粗鲁的呵斥打断了前边的混乱。排在队尾赶着牛车的青壮汉子,正是乔装后的青狼。他连忙应声,驱赶着那辆散发着怪异气味的破旧牛车上前。
“车上拉的何物?出城何干?” 守门兵卒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
青狼脸上堆起卑微又带着几分晦气的笑,操着一口浓重的京郊口音:“回军爷的话,小的是城东养猪的。前些日子去了趟渭城办事,谁曾想家里看猪的伙计突然暴病死了!等小的赶回来,圈里的猪全瘟死了!邻居都说这是遭了瘟神的报应,怨我养这些腌臜东西。” 说着,他掀开牛车后蓬一角,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败与排泄物的浓烈恶臭猛地冲了出来,熏得那兵卒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连连倒退几步,以袖死死掩住口鼻。
“呕…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兵卒强忍着恶心,“这是要拖到哪里去?”
“军爷,今早里正和巡街的官差大人吩咐了,让小的赶紧把这秽物弄出城去,越远越好,免得污了天子脚下的地气,再招来更大的祸患!” 青狼一脸苦相。
“头儿!是个拉瘟猪的!臭死人了!” 兵卒扭头朝后面喊道。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正倚在城门洞的阴影里剔牙,闻言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快走快走!这等腌臜物事,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赶紧滚蛋!呸呸呸!” 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唯恐沾染了晦气。
青狼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却愈发恭敬,连连作揖:“多谢军爷!多谢军爷开恩!” 他赶忙挥动鞭子,驱赶着牛车,在周遭行人避之不及的目光和兵丁嫌恶的驱赶声中,吱吱呀呀地驶出了巍峨的东城门。
牛车晃晃悠悠行至东郊无人处,青狼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尾随,这才迅速跳下车,掀开蓬布,费力地挪开几头早已僵硬发臭的死猪。
腐肉下,蜷缩着几乎窒息的侯启林。甫一脱困,侯启林便连滚带爬地扑到路边,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胆汁混着酸水,吐得昏天黑地,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咳…咳咳…青狼…” 侯启林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脸色蜡黄如金纸,声音嘶哑,“这…这馊主意,也是东家想出来的?” 他指着那车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死猪,手指都在颤抖。
青狼忍着笑意,正色道:“侯将军,东家只吩咐趁乱出城,此等锦囊妙计,乃是丁掌柜为保万全所定。她说,此物虽秽,却胜在无人愿近、无人愿查,最是稳妥不过。”
“稳妥?呕…” 侯启林又是一阵干呕,涕泪横流,“早知如此…我宁愿烂在那兵部大牢里…也好过受这活罪…这比凌迟还折磨人…” 他扶着树干,虚弱地问,“接下来如何走?”
青狼道:“将军稍安,接应之人即刻便到。” 话音未落,官道旁的林间小径转出一骑,马背上是个与青狼年纪相仿的精壮汉子,穿着相似的粗布短打,手中还牵着一匹空鞍的健马。
“排长!” 那汉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压低声音,“后路干净,并无尾巴。”
“好!” 青狼点头,指着牛车吩咐,“你驾车继续前行,到前方十里沟处,寻个陡坡,连车带牲口一并处置了,务必做得像是意外坠崖。”
“小的明白!” 汉子抱拳领命。丁君澜思虑周详,这辆满载瘟猪的牛车绝不能再回城,意外坠毁,是抹去痕迹的最佳方式。
青狼搀扶着依旧脚步虚浮、面色惨白的侯启林,翻身上马。晨光熹微,两骑如离弦之箭,绝尘而去,将京都的喧嚣与那车令人作呕的“腌臜之物”,远远抛在了身后弥漫的尘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