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大殿内,压抑的魔气仿佛凝固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哪吒端坐于莲台之上,周身缭绕的黑色气流比往常更显暴戾,每一次魔念的翻涌都让坚固的大殿石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刚刚遣走了前来复命的赵酉吉,心中纷乱如麻。
重建宗门的希望渺茫,本命灵珠内太始魔气的侵蚀如跗骨之蛆,青冥子的虎视眈眈……千头万绪,几乎要将他仅存的清明吞噬。
然而,殿门未合拢多久,一个身影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正是刚刚离去的赵酉吉,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急切、犹豫与一丝疯狂的奇异光彩,金丹初成的气息还未完全稳固,却在殿中魔气的压迫下显得有些波动。
哪吒略感诧异,强压下识海中翻腾的魔念,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不易察觉的烦躁:“赵酉吉?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去而复返,何事如此匆忙?”
他金红的眼眸锐利如刀,试图看透这年轻金丹修士的心思。
赵酉吉深吸一口气,大殿内涌出的浓稠的魔气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直视着哪吒那双洞穿人心的眼睛,心脏狂跳,但想到那个疯狂的念头,以及眼前这尊大神面临的绝境,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弟子……弟子方才离开时,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能祭炼出万物母气!也就是您刚刚所说的——先天神源!”
“什么?!”哪吒周身翻腾的魔气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住。他那双蕴含着无尽煞气的金红眼眸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锁定赵酉吉。“先天神源?赵酉吉,此等大道本源之物,岂是你能妄言祭炼?说清楚!”
声音如同惊雷,在大殿内炸响,带着难以置信的威压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希冀?
赵酉吉被这股气势压迫得几乎要跪下,但他强行稳住心神,继续道:“弟子并非妄言!弟子知道一种丹药——阴阳玄溟丹!此丹……此丹能化腐朽为神奇,可将一位元婴修士的全部本源,包括其肉身、元婴乃至灵魂精粹,逆炼……逆炼升华,最终凝结为一丝……先天神源!”
“阴阳玄溟丹……”哪吒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似乎在繁杂的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古老而邪异的韵味。
“此丹如何服用?具体有何药效?速速道来!”
他的语气急促,显示出内心的巨大震动。先天神源对他意味着什么?或许是洗涤本命灵珠魔气的根本,或许是重塑仙躯的根基,甚至是……彻底翻盘的希望!
赵酉吉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自己从魔道兽丹流典籍中得知的信息和盘托出:“此丹原本是帮助元婴后期大圆满的修士突破境界所用,到后来使用方法变的越来越血腥。阴阳玄溟丹需由元婴修士亲自服下。一旦服丹,丹药之力便会以其元婴为核心,疯狂汲取其全身精血、法力、神魂本源……如同架起一座无形的熔炉,将其本身作为薪柴,进行一场极致的淬炼与提纯。过程痛苦万分,但最终,这位元婴修士的一切都会被‘炼化’,只剩下最为精纯、蕴含一丝造化本源意味的——先天神源!然后这位元婴修士再以这一丝先天神源重塑自身的肉身与灵魂,以图向死而生破后而立。
此丹……此丹若是用来炼化先天神源,那就是一种极其霸道、也极其残忍的……炉鼎丹!”赵酉吉艰难地说出最后三个字,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改良了丹方,但那核心的献祭本质并未改变。
“炉鼎丹……”哪吒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冰冷,大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他盯着赵酉吉,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神魂,“阴阳玄溟丹如此邪异歹毒的丹方,你是从何处得来?”
他身为天庭正神,对这等以修士本身为丹材的邪法有着本能的厌恶与警惕。赵酉吉这的来历和接触的东西,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回禀师叔,”赵酉吉连忙解释,额头沁出冷汗,“此丹方源自一本极为古老的魔道丹道典籍叫做《兽王经》,据传是……是‘兽丹流’的传承之物!弟子也是因缘际会之下才偶然得见。”
“兽丹流……”哪吒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凝重。他显然知道这个流派——当年因猎杀北溟鲲触怒逍遥大圣而彻底覆灭。这个背景让阴阳玄溟丹的邪异色彩更加浓重。“哼,兽丹流……死灰复燃了吗?还是你另有所遇?”
他显然并未完全相信赵酉吉的“偶然得见”。
赵酉吉感受到哪吒的怀疑,心头一紧,但他知道此刻退缩就前功尽弃了。他硬着头皮道:“师叔明鉴,这丹方确实是古籍所载。而且炼制这丹药弟子并非全盘照搬!弟子……弟子曾对这份古丹方,进行过改良!”
“改良?”哪吒的眉头再次挑起,带着审视,“你刚刚所说,炼制这阴阳玄溟丹,需要三大主药:蕴含至阴至阳本源的混沌精血、北溟鲲内丹,以及玄龟甲。北溟鲲的内丹连我都没有见过,玄龟甲虽稀罕,太乙仙宗库房深处好像还尘封着数片……但其余两种可谓世之罕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主药,再好的改良也是空谈!”
“师叔所言极是!”赵酉吉眼中却亮起光芒,哪吒所说也正是他要说的重点:“这正是弟子改良的关键之处!弟子改良后的丹方,完全摒弃了北溟鲲内丹和玄龟甲这两样几乎不可能寻得的主药!弟子……找到了替代之物!”
“替代?”哪吒的身体微微前倾,魔气的翻涌都暂时平复了一些,显然被这个说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是何物能替代这两样蕴含天地造化的奇物?速速道来!”
赵酉吉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凝聚最后的勇气,他直视哪吒,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需要的……正是弟子自身!需要弟子这——‘阴阳双子’的……血肉与精血!”
“什么?!”哪吒瞳孔剧缩,猛地从莲台上站起,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让赵酉吉金丹剧颤,几欲吐血!“你的……血肉?”
他死死盯着赵酉吉,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被魔念侵染发了疯。用自身血肉炼丹?这比炉鼎丹更加骇人听闻!这已经不是改良,而是颠覆!是疯狂的自我献祭!
赵酉吉强忍着威压,急忙补充:“师叔息怒!听弟子解释!弟子因机缘巧合,修成阴阳双子之身,本体与化身分别凝结阳丹与阴丹,体内蕴含着独特而精纯的阴阳本源之力。弟子推演过,此等本源,正是模拟甚至超越北溟鲲内丹与玄龟甲阴阳之力的绝佳替代!弟子改良的核心,便是以自身蕴含的阴阳道韵为引,重构丹方,催动整个炼化过程!这绝非虚言,弟子已经用自己的血肉炼成过改良的阴阳玄溟丹!”
赵酉吉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这是他在丹道上最大的骄傲,也是他敢于站在这里面对哪吒的底气。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魔气在无声地涌动,哪吒身上的金光与黑气激烈地交织碰撞,显示出他内心剧烈的挣扎与震动。他缓缓坐回莲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自嘲:“赵酉吉……你今日去而复返,煞费苦心说了这么多关于阴阳玄溟丹和先天神源之事……莫不是想告诉本座,让本座将洞天之内那些元婴修为的藕人……投入这‘熔炉’,炼成那先天神源?”
赵酉吉心中巨震,没想到哪吒如此敏锐,直接点破了他的核心意图。
他连忙躬身,不再掩饰:“师叔明察秋毫!弟子……确有此意!”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弟子知道这想法大逆不道!然而,请师叔细想:那些藕人,不过是师叔您当年以元神为炉,仙元为引,拘禁门人弟子残魂碎片所造的幻象!他们虽然栩栩如生,拥有元婴修为,甚至能施展术法,但本质是什么?他们早已在千年前那场……那场浩劫中身死道消!这些藕人,不过是师叔您为了麻痹心魔、延缓沉沦而制造的自欺欺人的……傀儡!”
他顿了顿,不顾哪吒骤然冰冷的眼神,继续急切地说道:“而且,火鹤童子那逆贼的破坏,已让维系藕人的根基——藕塘仙莲尽毁,炼制工坊化为齑粉!师叔您也亲口说过,这些藕人的消亡只是时间问题!它们正在失去力量,正在片片崩解!与其眼睁睁看着它们如同泡影般消散于无形,成为徒增师叔心中悲怆与魔念养料,何不……何不趁其本源尚有残余,物尽其用,以它们为载体,祭炼出那无上的先天神源?以此源力,或可助师叔洗涤灵珠,根除魔念,延续道统!这才是真正的……一线生机啊!弟子愿以身为引,改良丹方,促成此事!”
这番话,赵酉吉说得又快又急,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自己对太乙仙宗现状的分析和对未来的唯一设想和盘托出。他将哪吒制造藕人称为“自欺欺人的傀儡”和“饮鸩止渴”,这已经是极其尖锐的指责。
哪吒沉默了。大殿内的魔气翻涌得更加剧烈,他的脸上交织着痛苦、愤怒、追忆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狼狈。赵酉吉的话像刀子一样,将他千年来构建的心理防线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是啊,傀儡,自欺欺人……他何尝不知?只是那份深入骨髓的愧疚与执念,让他宁愿沉浸在虚假的“热闹”里,也不敢直面那废墟和死寂的孤独。
良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哪吒口中发出,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也带着一丝释然:“拿这些元婴期的藕人祭炼成先天神源……倒也的确是物尽其用,甚至……可以说是废物利用……呵呵。”
他的笑声干涩而苦涩。
“可是,”他的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这些藕人中的魂魄碎片,无论多么微弱,终究是当年我太乙仙宗的门人弟子所遗留!若是将其连同藕躯一并祭炼先天神源,他们的残魂……必将彻底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这是比形神俱灭更彻底的消亡!赵酉吉,你让本座……如何能够下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赵酉吉,这层道德枷锁,是他最后的坚持,也是他对过去门人最后的交代。
听到哪吒这番话,赵酉吉心中猛地一突,紧接着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一丝鄙夷涌上心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师叔啊师叔!当年他们不就是死在您被魔念控制下的手中吗?您现在再来谈他们的魂魄不得超生,这……这未免太……太……虚伪了吧!
但他立刻警醒,这话是绝对不能出口的!赵酉吉赶紧将这情绪压下去,刺激一个随时可能被魔念吞噬的上古杀神?他赵酉吉有十条命都不够!
赵酉吉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身体绷紧,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又万万不敢说的样子,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然而,哪吒是何等人物?他历经万劫,洞察人心。赵酉吉那瞬间的情绪波动和强抑下去的腹诽,如何能逃过他的感知?莲台之上,哪吒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中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和一丝淡淡的嘲讽:“呵……赵酉吉,你低着头,心里是不是在想……本座方才那番话,显得……特别的虚伪?”
赵酉吉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被点破了!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承认?找死!否认?骗得过谁?他此刻的窘迫和恐惧,就是最真实的答案。
看着赵酉吉这副模样,哪吒眼中的冰冷和严厉反而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智慧光芒。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你错了,赵酉吉。本座并非虚伪,也并非贪恋这虚假的门庭。本座道心蒙尘,造下无边杀孽,自知罪孽深重,永难赎清。这些藕人中的残魂,是本座对当年枉死门人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钉在本座心头永远拔不去的耻辱柱!本座不愿让他们再承受一次魂飞魄散的痛苦,无关乎虚伪,只关乎……一丝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和……底线。”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墙,望向了金光洞深处某个方向,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智珠在握的冷冽:“况且……本座何时说过,祭炼先天神源,就一定要用那些太乙仙宗弟子的残魂作为材料了?”
“啊?”赵酉吉猛地抬起头,惊愕万分地看向哪吒,眼中充满了不解。不用这些残魂?那用什么?难道哪吒还有别的元婴修士来源?
哪吒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那笑容带着属于三坛海会大神的杀伐决断:“阎罗招魂幡中,除了用以维系金光洞幻象所耗费的残魂,还长久地拘禁着……不少更为‘合适’的材料!”
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直刺赵酉吉的心底:“当年仙魔大战时本座,斩杀的魔道巨擘、邪修妖人数不胜数!他们的元神魂魄,大多被彻底打散,也有不少完整一些的被阎罗招魂幡拘禁、镇压、消磨!千年时光过去,其中不少凶魂戾魄虽被磨灭了灵智,但其凶煞、怨毒、暴戾的本源力量却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在招魂幡内积累了更为纯粹的……‘死魂之力’!这些魔修邪祟的残魂,生前造孽无数,死后魂飞魄散,不得超生,本就是其应有之报应!”
哪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替天行道的森然:“将他们残存的力量灌注到即将废弃的藕人体内,以其元婴级的藕躯为载体,以太始魔气浸染多年积累的庞大本源为薪柴,再以你阴阳双子的本源为药引,催动那改良的阴阳玄溟丹……以此邪魔之力,祭炼先天神源之物!此乃……以毒攻毒,化腐朽为神奇!赵酉吉,你觉得此法……如何?”
赵酉吉彻底呆住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他刚才还在腹诽哪吒虚伪,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说服对方牺牲藕人,却万万没想到,哪吒不仅看穿了他的心思,更早已洞悉了全局,甚至早就准备好了比他设想中更“完美”、更无道德负担的替代方案——那些被阎罗招魂幡囚禁千年的魔修残魂!用这些本就该死的邪魔残魂来废物利用,祭炼先天神源,这简直是……
“妙!太妙了!师叔圣明!”赵酉吉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之前的恐惧和腹诽瞬间被巨大的兴奋和敬佩取代,他猛地躬身行礼,几乎要跪下去:“此法不仅解决了材料来源,更是……更是诛邪灭魔,废物利用的绝妙手笔!弟子……弟子心服口服!弟子愿倾尽全力,以身为引,炼制此丹!”他心中对哪吒的敬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位杀神,心思之深沉,手段之果决狠辣,远超他的想象!他不仅看破了赵酉吉的意图,更瞬间找到了一个既符合其内心底线,又能达成目的,还能顺便清理“垃圾”的完美方案!
莲台之上,哪吒看着激动不已的赵酉吉,眼中那丝疲惫深处,终于燃起了一缕名为“希望”的微弱火焰。他周身的魔气似乎都因这缕火焰而稍显凝滞。以魔炼源……这条路,或许真的能在绝境中撕开一道缝隙?他缓缓闭上眼,大殿内只剩下魔气翻涌的低沉呼啸和赵酉吉激动难平的呼吸声。一场疯狂而宏大的计划,在太乙仙宗最后的废墟之上,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