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道彩虹,曹丕右手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一道浅痕。
那是东乡公主请茶时,不慎被她的玉如意划出的印子。
每次看到那个女儿,他的心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喉间发紧。
东乡公主的眉眼与神情,太像甄姬了。
那个被他以“善妒”为名赐死的王后,仿佛借着女儿的躯壳,日日在他眼前徘徊。
夜里,噩梦总缠着他。
甄姬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玄色的宫裙滴着水,一步步走近龙床,指甲泛着青黑,问他“陛下,我何错之有”。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想拔剑斩碎这梦魇,四肢沉重如灌满了铅水。
那时,他总会惊出一身冷汗,坐在榻上喘到天亮。
所以他总躲着东乡。
她的宫殿在西苑,他一年难得去一次。
眼不见,心才能稍安。
贾诩提出和亲贵霜,他脑中第一个跳出来的便是东乡。
贵霜蛮邦,万里迢迢,嫁过去便是永别。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嫁妆清单,想着用多少珍宝,才能让这“舍弃”显得不那么寡情。
贾诩与陈群争议世家贵胄之时,瞬间又让他想起了东乡公主。
将东乡嫁给乘风的父亲,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时,曹丕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不过,很快便被一股狂喜攫住。
妙。
绝妙。
一石二鸟。
不,是一举两得。
此举,既能把这尊唯恐避之不及的“活影子”赶快送出宫去。
又能栓住这抹神只般的青衫,将他紧紧攥在手中。
公主离宫,便是甄宓的怨灵远离。这缠绕他心头的噩梦,或许便能终结。
而用皇家的金枝玉叶下嫁,等于用他早就想要抛弃的人,锁住了一位神仙般的人物。
贤士之父成了驸马都尉,贤士便是皇家姻亲。
有了他,何愁天下不一统。
这步棋,走的对!
必须对!
“华爱卿!”
曹丕的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变调,“速拟诏,昭告天下,命少府监以东海鲛绡、昆山白玉、蜀地血蚕锦日夜赶制公主嫁衣。”
“要绣满百鸟朝凤、万福祥云,务求尽善尽美。”
他每说一句,目光便灼灼地盯在乘风脸上,像是在欣赏自己亲手刻下的烙印。
那“百鸟朝凤”的华服,在他眼中幻化成囚禁神灵的金丝笼。
他转向陈群。
“礼部,即刻拟定仪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齐备,不可有一丝疏漏。”
“嫁妆……按亲王嫁女之三倍规制。”
话落,曹丕看向愣住的乘风,突然卡住。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即将成为他“翁婿”乡野老汉的名字。
一丝短暂的、近乎滑稽的尴尬,在他帝王威仪的面具上稍纵即逝。
但这尴尬眨眼便被疯狂淹没。
无妨。
不重要。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公主下嫁之后,贤士之父封邑万户,赐安国公之爵。世袭罔替,于掖邑敕造国公府邸。”
他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高亢,似乎要用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彻底将乘风淹没在惊愕里。
他要看他失态。
要他拜服。
“贤士!”
曹丕猛地向前一步,双手再次紧紧握住乘风的手腕,“自此,你我不止是君臣,更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朕与你父,翁婿相称,你便是朕的肱骨血亲。”
话落,他死死盯住乘风的眼睛。
帝王的瞳孔深处,混合着期待与掌控的快意。
他在等。
等一场预料中的感激涕零,山呼万岁。
金銮殿的琉璃顶折射着苍白的光,落在帝王那亢奋的脸上,也落在乘风的青衫上。
一半明,一半暗。
乘风确实没想到,魏帝会抛出这个惊天皇炸。
此番洛阳之行,他原本只是想找一户小康员外家、知书达礼的未婚女子。
何曾想到,会招来一位皇家的嫡亲公主。
他望着曹丕眼中那团混杂着亢奋的光,又扫了扫阶下群臣那惨白的脸。
突然发现,这提议荒唐得像场醒不来的梦,却又真实得能摸到棱角。
东乡公主,金枝玉叶,现今才十五岁?
老爹,年过半百,鬓角已白了大半的农村老汉。
倒是想把两个人凑到一块,可那画面为何如此突兀?
纵然大魏公主的身份尊贵无比,远非寻常大家闺秀可比。
可这年纪……
这年纪实在太小。
小得离谱。
若真应下此事,老爹那里会如何反应?
会不会是给他老人家找了一个“祖奶奶”供着?
不行。
此事断不能贸然应承。
须得回去。
须得与老头儿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定。
看他愿不愿意跳这个火坑。
想到这里,乘风摇了摇头,“皇上,迎娶公主之事,事关重大,草民无法作得老爹的主,尚须回去与老人家商量一下,才能答复。”
曹丕脸上的亢奋僵了一瞬,攥着乘风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他喉间低低“嗯”了一声,目光在乘风脸上逡巡片刻。
那双眼眸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得很,有被打断的不悦。
有对“商量”二字的审视,却偏偏压下了帝王惯有的威压,反倒添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
“与令尊商量?”
他缓缓松开手,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有些发飘,“也好。毕竟是娶朕的嫡女,是该让他知晓这份体面。”
他转身踱了两步,回到龙椅上坐定。
身体陷进宽大的椅背里,似乎刚才那股亢奋的力气被抽走了少许。
“一提起女儿的婚事,倒是让朕有些心急了。”
他那指尖轻叩着龙椅扶手,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贤士既立此大功,不求官爵,不慕封赏,这份淡泊之心,朕岂能慢待?”
“自今日起,皇家隆重设宴三日,款待贤士。凡宫中珍馐、乐舞,皆可尽兴。”
他抬眼扫过阶下的满朝文武大臣。
“朕要让爱卿们看看,皇家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人。”
说罢,他摆了摆手,自有内侍上前,恭敬地引着乘风往章庆殿而去。
乘风本想拒绝这三日宴席,但想了一想,还是算了。
也不能太不给魏帝面子,最起码,对方是在表达一种善意。
虽然,这里面似乎有些猫腻,但对自己来说,何足道哉。
章庆殿,是魏宫大宴群臣的地方。
豪华的案几上,菜式铺得像那锦绣河川,各种名贵菜肴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猩唇炙、蒸熊掌,扒驼峰、孔雀肉脯、白鹤髓粥、燕窝鱼翅……
一路望去,光听菜名便知非寻常人家能及,尽是四方进贡的珍稀物事,泛着油光,晃得人眼晕。
主宴会桌上,乘风坐在魏帝曹丕的左侧,几位朝中重臣陪伴左右。
编钟的余韵刚歇,殿侧的帷幕便被侍从轻轻拉开。
十六名歌舞伎鱼贯而出,舞姿翩翩。
皇家的宴席可谓隆重又丰盛,几乎满桌子都是名贵的肉食。
乘风吃的实在有些油腻,将曹丕亲手夹过来的驼峰肉尝了一口,扔到一边。
他不管不顾,直接将远处一抹未动筷子的绿色——凉拌拍黄瓜端到自己面前。
“咔嚓!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在丝竹管弦的背景音中,突兀地响起。
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