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裂青瓜的声音响起,如利刃般劈开宴乐绸缎。
十六舞伎飞扬的水袖凝在半空,柔媚弧光骤然一滞。
案前诸臣,眼角余光扫来,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
主位上,曹丕赤金酒爵停在唇边,酒液微漾。
目光穿透空气,钉在乘风唇齿间半截青翠上。
幽潭莫测。
金樽放下,杯沿一点湿痕,他淡声问向一旁的御膳房总管。
“这黄瓜,是御膳房新摘的吗?”
侍立一侧的御膳总管吓得一哆嗦,赶忙俯身。
“是……是今早刚从御菜园里摘的,用井水湃过,加了陈醋,新蒜。”
他答得小心,冷汗却顺着后颈,缓缓滑进襟里。
天子何时,问过这等腌脏小菜?
曹丕唇角扯开弧度,转向乘风,言语中带着探究。
“贤士,这腌臜物,比驼峰合胃口?”
金樽在他指间转动,杯沿湿痕发亮。
乘风把那口黄瓜吞了,拭了拭嘴,迎上那双幽潭深目,随口敷衍。
“皇上,山珍海味多了,伤天道。黄瓜吃多了,伤地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得委屈地道。”
“委屈地道?”
曹丕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像是回味,又像是揣摩。
他似乎若有所思。
也可能只是认为乘风有如此神通,是靠吃黄瓜吃出来的。
他连连点头,“说得好,好一个委屈地道。”
他的食指搭在金樽杯沿上转了转,酒液沾了满指腹,却未擦。
“咚!”
赤金樽砸落紫檀案,酒液泼溅龙袍金纹。
他的目光灼灼盯着乘风身前的那盘绿色。
倏然间,他起身,拿起象牙筷,伸出长长的胳膊。
那胳膊越过鲍脯鱼肝,越过满桌珍馐,直接夹起乘风身前盘子里的一块黄瓜,送入口中。
“嘎嘣!”
那一声咬断的脆响,比乘风更重几分,带着从容,也带着一丝王者的任性。
殿中群臣的呼吸像是被殿门夹了一下,全数顿住。
贾诩右手悬着的汤碗未曾落下,热气熏花了眼,却依旧死死盯着那双筷子。
曹丕又一次探筷,掠过案上那座堆成小山的山珍,直奔那一抹青翠。
御厨总管的声音在喉咙打了个转,没能出来,脸涨得通红。
他在御膳房三十载,从未见龙袍染上醋香。
那碟黄瓜,醋汁滴落在描金纹案上,缓缓晕开,像一滴浓墨洇进宣纸,浅黄之中透出几分说不清的荒诞。
蒜香在孔雀肉脯的腥甜间破空而出,辛辣刺鼻,割裂了餐桌上的繁华味道。
曹丕却神色自若,咬下一片。
“嘎嘣。”
脆响再次滚过殿顶梁木,又落回地砖,像秋水击石,一声入耳,余音未尽。
他眯眼,舌尖一卷——酸、辣、生、涩,裹着一股回甘,在齿间爆开。
“确实该委屈委屈。”
他说着,又夹了一片。
这一次,乘风动了,把那盘青黄瓜往帝王那边推了推。
两人你一筷我一筷,竟像斗起快手,咔嚓!咯嘣!节奏分明。
仿佛这满桌荣华贵重,不过是给这青瓜让道。
编钟再响,调子已乱。
乐师的手在琴上一滑,眼角余光不受控地瞥向高座。
琴弓在弦上微颤,仿佛也被那清脆咀嚼震得失了准星。
贾诩张着嘴,喉头滚了又滚,满腹规矩与礼制,全被“咔嚓”“嘎嘣”咀嚼碎了。
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曹丕忽然笑了,是真笑,不是朝堂那种藏锋敛芒的应酬笑。
是透出肺腑、带着几分意味的畅笑。
乘风也笑了。
笑声清浅,如山间泉涌,冲淡了殿中凝滞的金碧气息。
两道笑声撞在一处,把大殿的沉默撞得裂出缝隙。
风从窗缝中探入,撩动烛火,烛影晃了晃。
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龙袍,一个布衣。
头凑得近了些,都盯着那碟快见底的拍黄瓜。
直到最后一块碎黄瓜在“嘎嘣”声中落定,桌上的那盘黄瓜,终于清空。
曹丕这才满意地掏出锦帕擦了擦嘴,看向一旁的御厨总管。
“记住,待乘风贤士归家时,给他备上三马车新鲜采摘的黄瓜,带回去。”
“还有,以后,朕每日的菜谱里,必须要有凉拌拍黄瓜。”
“咚!”
御厨总管的膝盖磕在金砖上,额头几乎贴到地面。
三马车黄瓜倒好说,每日要有拍黄瓜这道菜,却是始料未及的。
他这辈子侍弄过燕窝的绵、鱼翅的韧、驼峰的腴,却从没琢磨过这微不足道的黄瓜。
这青头青脑的东西,以后竟要成为御膳房的日常功课?
实在不可思议!
“奴、奴才……遵旨!”
声音带着哭腔,不是怕,是懵。
他三十载御厨生涯攒下的菜谱心得,被这道旨碾成了碎蒜,混着醋汁淌在地上。
宴会过后,暮色已深。
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
夜风卷着洛阳城的烟火气,扑散一身殿内沉腻。
洛阳城最大的馆驿,“京都驿馆”朱门洞开。
这座专供藩王与外使下榻的馆驿,比寻常官驿阔气了十倍不止。
乘风被侍者引进一套豪华房间。
琉璃宫灯悬垂高檐,光晕在青石阶流淌如碎金,回廊九曲,楠木雕花门无声滑开。
满室奢华劈面压来,波斯绒毯、珍珠门帘、紫檀拔步床、越窑冰裂纹茶具。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案桌上摆放的一抹新绿。
似乎被特意交代过,五根新鲜透亮的黄瓜被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
青皮凝露,顶花带刺,新鲜得扎眼。
侍者躬身退出去时,袍角扫过门槛,带起的风卷得烛芯颤了颤。
乘风望着那盘黄瓜,忽然觉得这满室的金雕玉砌都成了虚的。
倒是这五根沾着湿土的青瓜,透着股扎眼的实在。
想起宴会上的那一幕,乘风不禁好笑,只不过是随口敷衍了一句,没想到这魏帝竟然当真了。
他随手拿起一根黄瓜,直接咬了一口,咀嚼声尚未停下,门外,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记叩门,间隔匀得像用尺子量过。
“乘风贤士在房间吗?
紧接着,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轻得像檐角的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