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司马懿来说,他见过太多世家子弟,锦缎裹身,熏香浸骨,眼珠子却被祖辈泼天的富贵糊住了,浑浊如隔夜的脂膏。
心窍更是淤塞,只知斗鸡走马,嗅着权势的腥膻攀爬。
可乘风不同,他身上没有半分乡野的局促,却有世家子弟最缺的通透与锋芒。
那不是天生的,是养出来的。
什么样的父亲,能养出这样的儿子?
其父绝不敢小觑。
他知道,此番若是能够联姻成功,得到乘风的指点,凭他司马仲达的智慧,必定也能成为神仙般的人物。
到时候,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这乱世的刀光剑影,于他司马仲达而言,不过是掌中的棋局。
曹丕那点帝王心术,诸葛亮的锦囊妙计,又算得了什么?
他指尖一点便能移山填海,何须再低声下气,看别人脸色行事。
但他也明白,想要把妹妹嫁给一个名义上的农村老汉,有些难度,必须要过自家父母那一关才行。
他太清楚老夫人的脾性,那是把瑶光捧在掌心里护大的人。
别说嫁个五十多岁的乡野老汉,便是京都的世家子弟,老夫人都要拿着生辰八字反复掂量,生怕女儿受半分委屈。
但这些难不住他司马懿,他是司马家砥柱,是河内司马氏在洛阳沉浮的执棋手。
从掖邑回来之后,他便火急火燎地跟父母提出嫁妹之事。
司马防和张氏,怎肯答应让宝贝女儿去嫁给个乡下老头,二老坚决不同意。
这些都在司马懿的意料之中,他二话不说,直接转身进了自己的内室。
不多时,就有下人就跑到二老的面前,叫喊二爷悬了白绫。
老夫人当场晕倒,醒后哭着答应了此事。
司马防看着房梁上的白绫,叹着气,也松了口。
这门亲事,尘埃落定。
然,正当他踌躇满志之时,却没想到乘风闯了皇城帝宫。
其乡野老爹,竟然会被魏帝曹丕觊觎,并要以嫡女东乡公主下嫁。
得知这个消息,司马懿目瞪口呆。
他清楚,一旦这门皇家婚事定了,之前的计划将全部泡汤。
自家小妹,与东乡公主比起来,分量轻得像张纸。
此事,若是被皇家截了胡,他司马懿只怕再没有成为神仙的机会。
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思索了良久。
釜底抽薪!
一道电光劈开混沌!
终于,他把心思转到了乘风身上。
皇家能嫁公主给老农?
他司马懿,为何不能嫁妹妹给乘风?
正妻?侧室?
名分何足道!
攀上那青年,便是攀上了通天梯,一步登仙。
更能借势皇家,一箭双雕。
密令连夜发出。
心腹吴质的身影,消失在驿馆浓稠的夜色里。
等待。
每一息都像在滚油里煎熬。
密室门开。
吴质带回的,只有冰水浇头。
“断然拒绝……”
“纳妾二字出口……便封了属下的口……”
烛火“噼啪”爆响。
墙上的影子碎裂又重聚。
他拂去案桌上的一本《周易》与《道德经》,露出一幅魏地疆域图,手指在“掖邑”二字上重重一点。
“此地,我司马仲达必须要拿下。”
言罢,他转身走出了密室,夜风带着露水的潮气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冷颤。
远处皇城的方向,隐约有宫灯的光晕,像沉在墨色里的星光。
……
第二天。
晨光漫过京都驿馆的窗棂时,乘风已吃过了早饭。
两个馆驿侍从,李信、王忠,躬身立在三步外。
那影子投在波斯绒毯繁复的花纹上,像两株被压弯的草。
王忠捧着件簇新的云锦澜袍,金线暗纹在晨光里流淌。
“上面吩咐!”
他腰弯得更低,声音掐得恭敬,“先生起居,务求周全。此袍乃尚衣监新制……”
“不必!”
乘风摆摆手,从雕花椅子上站起,“听说洛阳城比掖邑大十倍?我还没转过,今日想去逛逛。”
李信眼皮一跳,腰杆瞬间挺直几分,抢着应道:
“先生好兴致!铜驼街朱门连苑,西市胡商云集,太学碑林如海……小的们,这就为先生引路。”
乘风点头,在两位侍从的引领下,漫步在洛阳的街头。
不愧是帝都,街面比掖邑最宽的路还要阔三倍。
朱楼连檐望不到头,飞檐上的鸱吻在晨光里泛着金。
宽阔的青石板路上人流如潮,甚至有穿胡服的商人穿插其中。
人流如浑浊的河,裹挟着汗味、脂粉香、牲畜的膻骚、还有刚出炉胡饼的焦香,一股脑塞进鼻腔。
李信、王忠一左一右,绛色馆驿服在人群里劈开窄道。
“先生留神脚下!”
“先生这边请!”
殷勤得刺耳。
一路下来,观看了洛阳城的几处繁华地段,乘风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原因是,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总会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好奇。
探究。
他琢磨了一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倒是自己穿的这身衣服,还不如两位侍从穿的体面。
只是这两位体面人,却跟在自己屁股后,点头哈腰,完全一副奴才相。
面对那些异样目光,乘风觉得别扭,找了个机会,将两位馆驿侍从甩开。
已近午时,他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了洛水河畔一处最繁华地段。
这里的繁华与铜驼街不同,少了些朱楼玉宇的逼仄,多了几分水泽的敞亮。
画舫在水面游弋,锦帘半卷,隐约见着舱内人影晃动,弦歌顺着浪纹漫过来,软得像浸了蜜。
乘风顺着石阶走了两步,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高谈阔论声。
谈论的内容,竟是“天道与地道,有与无之争。”
其中一个,声音慷慨激昂,锐气十足,竟盖过了周围的弦歌与小贩的吆喝。
顺声望去,前方高台之上,一座朱漆亭阁极是宽敞。
阁中摆着一张紫檀木大案,长近丈余,宽约五尺,案面光可鉴人。
案上的羊脂盘内,瓜果、糕点、美酒、茶具、精美菜肴,摆得满满当当,异常丰盛。
三个锦衣玉服、衣着光鲜亮丽的青年围案而坐,把那宽敞的大案衬得更显浮华。
阁下,停着几辆乌木马车,轿帘绣着金线缠枝纹,一看便知贵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