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时,山门前的石阶泛着青白。小沙弥握着比他高出半截的竹帚,帚梢在阶石上划出细碎的响。月光从古柏枝桠间漏下来,将他的影子钉在三百零八级石阶上,这数目他数过无数遍,从落叶纷飞的秋到积雪没踝的冬。
扫至山腰处,他忽然停住。石缝里横着一枝半枯的桃花,去年此时,玄明曾指着枯枝打趣,“看它死得多透彻”。如今这枯枝上却迸出三两点花蕊,花苞在夜风里簌簌地抖。小沙弥蹲下身,竹帚斜靠在石阶边缘,被月光推着慢慢往下滑。
就在此时,一道刀罡竖斩而来。那刀光如霜,劈开浓稠的夜色,直直斩向小沙弥的后心。他尚未来得及回头,只觉背后寒意骤起,如冰刃贴脊。桃枝从僧袍间滑落,花苞未绽,便已零落成泥。竹帚早已滚落山脚,惊飞的宿鸟尚未归巢,而刀罡已至。
只见那男人半身赤裸,斜披一件玄色外袍,衣襟半敞间露出虬结的肌肉。一条青龙纹身自腰腹盘绕而上,龙首狰狞,龙鳞泛着幽蓝光泽,在月色下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他右肩扛着一柄九环鬼头刀,刀背铜环随着呼吸叮当作响,左臂上一道三寸长的旧伤疤蜿蜒如蜈蚣,在古铜色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山门骤然裂开,一道三丈长的刀痕如雷劈般贯穿青石阶,碎石飞溅,尘烟四起。那道沟壑深逾尺许,边缘处的石质竟熔融如岩浆,显然是被刀罡生生灼出的痕迹。裂痕精准地将“少林”匾额一分为二,“少”字斜斜滑落,重重砸在阶前的青铜香炉上,“铛!”的一声巨响,惊起一炉尚未熄灭的香灰,火星四溅,如萤火般在夜色中飘散。
小沙弥的僧鞋陷在裂缝边缘,鞋尖已被削去半寸,露出苍白的脚趾。他垂眸看着沟壑里残留的刀气,那些银芒仍在石缝中游窜,像一窝被惊醒的毒蛇,嘶嘶吐信。山风卷着香灰掠过他的眉眼,僧袍下摆沾着的桃花残瓣,此刻正一片片飘落,坠入那道深渊般的刀痕里,转瞬便被残留的罡气绞得粉碎。
“施,施主,现在已经过了烧香礼佛的时间了,若有需要,还请明天趁早。”小沙弥的声音在夜风中打着颤,尾音还未落下,那男人已踏前一步。
九环鬼头刀\"锵\"地插入青石,刀柄上铜环震得嗡嗡作响。他俯身时,龙首纹身的眼睛正好对着小沙弥的眉心,龙须在肌肉起伏间微微颤动。
\"小秃驴,\"男人忽然咧嘴笑了,\"老子是来超度的。\"他抽刀横拍,刀背铜环扫过香炉,三足青铜炉竟像豆腐般被削去一角。炉中香灰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凝成个扭曲的\"佛\"字,未及落地便被夜风吹散。
\"说吧,沉飞燕在哪儿?\"男人冷笑一声,刀锋一转,冰冷的刃口贴着小沙弥的咽喉。月光在刀身上流淌,映出小沙弥苍白的脸庞。
小沙弥缓缓掸去僧袍上的尘土,碎裂的佛珠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双手合十,稳稳地站起身来。夜风拂过,他破损的僧袍下摆轻轻飘动,露出方才被削去半寸的僧鞋。
\"阿弥陀佛。\"小沙弥抬起头,目光越过森冷的刀锋,直视男人狰狞的龙首纹身,\"小僧确实不知施主所言何人。\"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哼,不知道?\"那人刀锋一转,九环鬼头刀猛然劈下。刀气如龙,山门石柱应声而裂,整座山门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烟尘。碎石灰屑中,一面玄底金边的龙纛突然从夜色中展开,纛上五爪金龙在月光下泛着血色。
烟尘未散,五方旗已猎猎作响。东方青旗卷着松涛,西方白旗裹着霜气,南方赤旗燃着流火,北方黑旗凝着寒雾,中央黄旗震得地动山摇。五色大旗结成阵势,将整座山门围得水泄不通。
男人突然暴喝一声,右臂肌肉虬结,那条青龙纹身在月光下竟似活了过来。他五指一张,三丈外的龙纛猎猎作响,竟如活物般挣脱旗杆,\"嗖\"地飞入他掌中。
\"着!\" 他一声厉喝,龙纛脱手而出。玄色旗面在夜空中展开,旗上金线绣的蟠龙在月华下泛着诡异的光芒。那旗竟似挟着千钧之力,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直向千斤铜钟撞去。
“咚!”龙纛挟着万钧之势撞上铜钟,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在山谷间炸响。那口重逾千斤的青铜古钟竟被硬生生击离钟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钟身上的经文在月光下泛着残破的金光,无数碎裂的铭文如流星般四散坠落。
“轰隆!”铜钟最终砸在大雄宝殿前的青石广场上,将整块\"佛光普照\"的碑石碾得粉碎。飞溅的碎石击穿了殿前的经幡,惊起檐下栖息的夜鸦。钟体斜插入地三尺有余,震得殿前香炉倾倒,未燃尽的香灰扬成一片迷蒙的雾霭。
“师父,时候到了。”木窗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老人疲惫的叹息,缓缓合拢。当最后一线月光被隔绝的瞬间,风铃儿轻抿嘴唇,吹熄了手中那盏摇曳的青灯,黑暗如潮水般漫过她的指尖。
……
“玄镜师弟,玄虚师弟……”玄空的声音在空旷的藏经阁内幽幽回荡,像一缕游丝缠绕在经卷之间。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积尘的经架,指尖在某个隐秘的凹槽处微微一顿。阁外忽有夜风穿廊而过,吹动他褪色的袈裟,露出腰间一块暗沉的青铜令牌,那上面\"戒律\"二字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
只见一个消瘦如竹的僧人与一个富态似佛的僧人并肩而立。消瘦者身披洗得发白的袈裟;富态者则着崭新的金线袈裟,手中攥着两枚包浆温润的紫檀佛珠,圆润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月光穿过藏经阁的雕花窗棂,在他们脚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消瘦僧人的影子细长如剑,笔直地刺向经阁深处的黑暗;而富态僧人的影子却圆融如钟,随着他转佛珠的动作微微晃动,将经架上的尘埃惊得浮动不已。
“我们迎敌。”玄空的声音轻若游丝,却倏然刺破藏经阁内沉积百年的寂静。声浪过处,梁上尘埃簌簌而落,经卷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翻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