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的人呢？”
萧风烈低声问道。
“死了。”
萧北梦轻轻地叩击着桌面，“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身受重伤，把信交到我的手上，没说两句话，就咽气了，姬凤珠到底遭遇了何种危险，我并不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风烈接着问道。
“前日。”萧北梦轻声回应。
“为何今日才跟我说？”萧风烈轻轻抿了一口酒。
“想让你在定北城多住几天。”萧北梦轻轻说道。
“姬凤珠乃是姬氏六公主，又身在太安城，却向你发出求救信，其中疑点太多，你不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么？”萧风烈凝视着萧北梦。
“如果是圈套的话，这个圈套设计得也太拙劣了些。”萧北梦接过萧风烈递回的信，“父亲应该知道姬凤珠的身世吧？她虽然有些不择手段，但还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是一个苦心的可怜人，我曾经也受过她的恩惠，不能见死不见。
而且，我也有过去一趟太安城的念头，想起了结一些事情，正好顺道走一趟。”
“此际，更稳妥的办法，是率军破开太安城。”萧风烈低沉出声。
萧北梦摇了摇头，“如果姬凤珠真的身陷险境，这个办法太慢，恐怕来不及。”
“那就去一趟吧，多加小心就是。”萧风烈竟是不再劝说直接同意了。
“太安城对我而言，就是龙潭虎穴，你也不多劝劝？”萧北梦多少有些意外。
“以你的实力，只要你不冒进，多加小心，太安城留不住你，即便是孤闻和姬演联手，也做不到。”
萧风烈端详着萧北梦的面庞，“更重要的是，去救姬凤珠，是为义而去，多做这样的事情，有助于压制你体内的上古姜族的血脉力量，我当然不会阻拦。”
萧北梦低下了头，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猛然抬头，“父亲，若是将来有一天，我要彻底迷失，请你一定不要心慈手软，…………。”
“住口！”
萧风烈突然愤怒起来，“这样的念头你以后不许再有半分，你的母亲还没有醒过来，平安和郁念还小，雪央、凤离、小宛、未央和郁秋苗现在连个名分都没有，漠北军和天鹰部，还有被你送去黑漠的真血一族，都眼巴巴地看着你。
肩负如此多人的期望，你却生出这样的念头，你不觉得羞愧么？
你要么就不去揽这么一个大摊子，既然揽上了，就得为他们负责到底！”
萧北梦红了脸，又把头低了下去。
萧风烈见状，脸上怒气渐渐消退，继而柔声道：“我知道你很难，但是，我相信你。
在湛云璃的师尊邱暮雨找到我的时候，我就相信，你绝对不会成为一个灭世者。
后来，你去学宫，再巡游，再去到黑漠，到现在，你一路走来，所做的事情，都证明了我的判断。
不单是我相信你，你的母亲也一定会相信你，还有雪央她们，肯定都会毫无怀疑地相信你，所有围绕在你身边的人，他们都会相信你。
所以，你首先得相信你自己。
你得告诉自己，你一定能成功，也必须成功。不然，这个世界将永远地掌控在帝天一的手中，你所珍爱的人和物，都将被毁灭。”
萧北梦再次抬起了头，眼中现出了坚毅之色，“父亲，我知道了。”
萧风烈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了头顶的月亮，突然问道：“小北，你有没有想过做这天下共主？”
萧北梦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湛云璃说过，权力和欲望会刺激和增长深藏在我血脉之中的诅咒力量。成为天下共主，只会加速我的迷失。”
“你的这个观点，我不赞同。”
萧风烈摇了摇头，“权力和欲望就是一头怪兽，你越是躲着它、回避它，它便会觉得你软弱可欺，越会想方设法地靠近你，控制你。
你要直面它，只有坚定自己的信念，在正面打败它，或者在内心编织出一个坚不可摧的笼子，将它关进去，你才能获得自由，才能掌控自己。”
“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去争霸天下？”萧北梦稍稍有几分疑惑。
“不是要你去争霸天下。”
萧风烈转过身来，直视着萧北梦，“我是要你遵从自己的本性，遵从自己的内心。
你现在正遭受诅咒力量的侵蚀，若是还要压抑自己的本心，你将会疲累不堪，只会给到这股诅咒力量更多的机会。
说是抵御帝天一的诅咒力量，实际上，就是战胜你自己。
故而，坚守本心，遵从自己的本心，你才能赢得这场无声且最惨烈的战斗。”
萧北梦心有所悟，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他轻轻地点头，“父亲，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萧风烈目露欣慰之色，稍作犹豫后，他又说道：“鹰扬虽然体内流有姬氏的血，但是，这孩子不随他的母亲，和不择手段的姬家人也一点都不像。”
“父亲，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萧北梦看向了萧风烈的两鬓。
只见，他两鬓间的华发在月光下更加的醒目。
萧风烈轻吸一口气，“当年，我娶了姬开颜，乃是形势所迫。姬开颜和姬氏想图谋南寒的家当，用心险恶，但是，鹰扬是无辜的，而且，他和你一样，体内都流着我们萧家的血。”
“父亲，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他。”萧北梦不假思索地说道。
“这一点，我相信。”
萧风烈欣慰地看着萧北梦，“流州万丈原之战，你不顾自身的安危，单人独剑挡下了南蛮军，给鹰扬和黑甲军杀出了一条生路。由此可见，你心中有着自己的坚守。”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了无奈之色，“但是，有一个无解的难题横亘在你们之间。”
“是南寒的世子之位么？”萧北梦轻声问道。
萧风烈摇了摇头，“你在万丈原之上救下了鹰扬，他是知恩图报的性子，断然不会再与你争抢世子之位。
更何况，你现在统御着漠北军和天鹰部，手握北三州，黑沙帝国的国主和白驼殿殿主又与你不清不楚，南寒的这份家业，恐怕已经不入你的眼。”
“父亲，你用词得妥当一些，什么叫不清不楚？”萧北梦把嘴一撇，“郁念是我们萧家的种，这一点可没跑。”
随之，他接着问道：“不是南寒的世子之位，我和鹰扬之间又能有什么无解的难题？”
“我方才已经说过，鹰扬的体内流着姬氏的血。”萧风烈轻叹一口气，“鹰扬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犟脾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姬开颜这些年在南寒，大小动作不断，我之所以没动她，就是因为鹰扬。
鹰扬知晓我对姬开颜的态度，从懂事起，就一直守护在姬开颜的身边，生怕我对姬开颜动手。
再加上这些年，姬氏一直与鹰扬保持着联系，想方设法地博取鹰扬的好感。
故而，在鹰扬这里，他与姬氏有着紧密的亲情联系。
天顺皇朝崩塌，姬氏失去权力，鹰扬可以接受，但若是要对姬氏斩尽杀绝，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必然会出手阻止。
姬无相和姬无欲乃是鹰扬的亲舅舅，尤其是姬无欲，曾经还乔装打扮来去过南寒，与鹰扬见过面。
他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将姬无相和姬无欲斩杀。”
萧北梦静静地听着萧风烈把话说完，问道：“姬无欲去南寒，你是当时就知道，还是事后才知道？”
萧风烈的脸上露出了嘲讽与骄傲之色，“姬无欲和姬开颜以为自己的计划周密无缝，但又哪里能瞒得过我南寒影卫的耳目？真是无知又可笑！”
“鹰扬是怎么做的？”萧北梦接着问道。
萧风烈的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这才是让我为难的地方，他与姬无欲见面之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我，说明了此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没有半分的隐瞒。”
闻言，萧北梦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孩子，真是让人又气又怜。”萧风烈又是长长一叹。
显然，萧鹰扬的事情，让他很是操心且无奈。
“父亲想要让我怎么做？”萧北梦起得身来，站在了萧风烈的背后。
萧风烈转过身来，眼神愧疚地看着萧北梦，“你母亲的仇，漠北楚家的仇，你肯定要报，但是，你还得顾及鹰扬，非但不能伤害他，还不能与他反目成仇。”
萧北梦没有回应，但眉头明显皱得紧了些。
“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不想看到你们手足相残。”萧风烈知道自己的要求稍稍有些过分，但却不得不提出来。
因为，从当下的情形来判断，如果萧北梦和萧鹰扬反目，吃亏的只能是萧鹰扬。
而且，望北坪之战，萧风烈亲眼看到萧北梦残忍地虐杀黑沙骑兵，这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
作为一个父亲，自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
诚然，萧风烈对萧北梦有着万分的愧疚，他似乎应该偏向于萧北梦几分。但是，萧鹰扬从小在他的膝下长大，论父子间的感情，萧鹰扬又似乎更深一些。
手心手背皆是肉，两难！
萧风烈乃是天下第一名将，是威震天下的南寒王，但面对如此棘手的家务事，他一样的难有决断。
只是，他做不出决断，却是把难题丢给了萧北梦。
“父亲，你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是不是太为难我了？”萧北梦没好气地出声，苦着一张脸，满眼的幽怨之色地盯着萧风烈。
原本，萧风烈的内心是有愧疚的，但看到萧北梦的这副表情，他心中的愧疚一扫而空，继而把脸一板，“谁让你生得比鹰扬早？而且，你在太安城干的那些事，我给你背了多少骂名，给你擦了多少次屁股，现在让你给我分担一些，不应该么？”
“唉。”
萧北梦摇头长叹，“人人都羡慕我生来便是王侯长子，谁能知道，除了奔波劳碌，我又享受过几天世子的清福。”
萧风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把双手往袖中一笼，“儿子懂事，老子自然就能轻松一些。不然，老子儿子都是劳碌命，世道就太不公平了。”
萧北梦撇着嘴看着萧风烈，“你以后少把手笼在袖子里头，显老。小心母亲醒过来，看到你这副老态，不要你。”
萧风烈哈哈一笑，“这一点，你老爹有信心，即便我老掉了牙，你母亲也不会嫌弃我。”
…………
翌日，天微明。
定北城之外三十里，萧风烈被段九思以及十数名影卫簇拥在中间，朝着萧北梦挥了挥手，“回去吧，已经送得够远了。”
萧北梦点了点头，“我就送到这了，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萧风烈微微一笑，掉转马头，扬鞭而去，一干影卫紧紧跟随。
段九思留在了最后，朝着萧北梦恭敬地一拱手，“不知世子何时会去往南寒？南寒的百姓们，现在对世子翘首以盼。”
萧北梦快速地扫了一眼段九思，笑道：“从我认识段统领到现在，寥寥几面，你已经对我换了好几个称呼，从萧北梦到大公子，再到现在的世子。”
此话，分明有调侃的意思。
段九思却是面色不变，“尽管称呼不同，但每一次称呼都代表着我此时的真实心境，不加掩饰。”
“难怪父亲如此看重并信任你。”
萧北梦微微一笑，“南寒终归要去的，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去。平安生性顽劣，还请段统领多加照拂。”
“世子多虑了。”
段九思面露浅笑，“平安乖巧懂事，整个南寒王府上上下下都喜爱她，我就是想去照拂，都没有机会。”
说到这里，他再次朝着萧北梦恭敬地行了一礼，“世子多保重！”
萧北梦点了点头，拱手还礼。
段九思不再停留，迅速转身，策马而出，快速追赶萧风烈。
萧北梦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萧风烈等人远去。
直到萧风烈等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转身回头，缓缓向着定北城而去。
回到定北城之后，萧北梦仰躺在边家大宅的院子里的躺椅之中，仰头看天，面色无悲无喜。
片刻之后，他缓缓转头，只见，一道身影飘然落在了院子当中，她一袭米白色长裙，风尘仆仆，正是湛云璃。
望北坪之战胜利后，湛云璃便不见了人影，直到今日才现身。
“这一回你去了哪里，我可猜不出来。”萧北梦从躺椅里起身，眼神淡淡地看着湛云璃。
湛云璃伸手拭去了额上的汗珠，而后轻手一挥，将一个白色的瓷瓶送到了萧北梦的面前。
“这是什么？”萧北梦面露疑惑之色。
“镇魂丹。”
湛云璃舔了舔有几分干裂的嘴唇，“这是我们问天池的先辈们为了克制上古六族的血脉力量，专门研制出来的丹药，那日在望北坪，若是有镇魂丹，你肯定不会迷失失控。
只不过，因为丹方已经散失，丹药也只剩下这么多，我便没有将它们带在身上。
我先前已经打算回一趟宗门，把丹药取过来的，没想到，你会突然发作，…………。”
萧北梦挥手打断了湛云璃，“湛仙子，辛苦你了。”
湛云璃连连摇头，面露惭愧之色地说道：“若不是我极力推动，你也不会这么早发作，或者根本不可能发作。”
“你可不要胡乱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萧北梦微微一笑，“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不管是抗击黑沙军，还是成为陆地神仙境界的剑仙、唤醒我的母亲，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说完，他将瓷瓶收到了手中，揭开瓶塞。
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立马在院子里弥漫开来，瓷瓶底部静静地躺着三枚乌光流转的黑色丹药。
看其品相，闻其香味，便知此丹不是凡品。
萧北梦见过的宝丹已经不少，比如曾经在太安城差点让他爆体而亡的丹鼎派炼制的九转生生丹，比如赵太一花费数十年炼制的嫁天丹。
他判断，瓷瓶内的三枚镇魂丹，即便还比不上九转生生丹和嫁天丹，但绝对也差不了多少，绝对都是难得一见的宝丹。
“镇魂丹炼制不易，而且炼制所需的灵草和灵材也极为难寻，我们宗门现在已经只剩下这么三枚。”湛云璃面现惭色，“而且，镇魂丹只能起到一个暂时压制的作用，随着你体内诅咒力量越来越强大，镇魂丹的作用会越来越弱。
故而，你要对抗帝天一的诅咒，最好的方式便是不要去借用体内上古姜族的血脉力量。”
“多谢湛仙子。”
萧北梦点了点头，将镇魂丹收了起来，并引着湛云璃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给她倒上了温茶。
湛云璃润过喉咙和嘴唇，稍作犹豫后，抬头看向了萧北梦的眼睛，缓声说道：“我问过楚岳楚统领，之前在望北坪的时候，西面的联军其实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你却召唤出了灭世黑龙，再次借用体内的上古姜族的血脉力量。
你这么做，是有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