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前,一袭白衣,朝着宁远庄重行礼,笑道:“魏檗见过宁剑仙,当年一别,多有挂念。”
宁远同样报以微笑,点头道:“魏山神说挂念我,在下是信得。”
两人相视一笑。
宁姚却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与那人互相抱拳,自我介绍了一番。
魏檗暗自咂舌。
对他来说,宁远此刻的元婴境,很正常,毕竟当年在小镇剑斩搬山猿时候,少年就已是龙门修士。
可怎么突然冒了个上五境的妹妹出来?
宁姚的敛气法门,极为不俗,但魏檗坐镇辖境的情况下,如同儒家圣人坐镇书院,看穿一个仙人以下的修士,不是问题。
那座剑气长城,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宁远与魏檗并肩而行,缓缓下山,后者不动声色的,故意落后了一个身位,以示尊重。
魏檗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宁剑仙,当年……多谢了。”
他能有如今的地位,跻身元婴境,担任大骊的北岳山神,除了落魄山那边,更多的,还是因为宁远。
当年宁远在披云山剑斩那头搬山猿,完事之后,就随手赠予了他些许机缘,还将一壶酒,托魏檗之手,转赠给了阿良。
阿良又曾大闹过大骊京城。
所以种种因果之下,大骊对于他这位亡国土地,就愿意伸出橄榄枝,最终由皇帝陛下亲自钤印,魏檗得以占据北岳。
陈年旧事。
宁远摇头笑道:“魏山神无需挂怀,也不用觉得我对你有恩,没有的事,我当年让你送给阿良的酒,可曾送到?”
魏檗立即点头,“在下亲自将酒送给了阿良前辈。”
宁远嗯了一声,“那就行了,本就是一桩买卖而已,我也不图什么,退一步讲,魏山神这几年来,已经帮龙泉剑宗做了不少事,非要说,也还清了。”
这话倒是真的。
山门那边的宅子,也就是宁远现在的住处,搁放有几本厚厚的册子,都是剑宗这几年来的档案秘录,昨晚他也翻看过。
阮邛建立山门之时,身为北岳山神的魏檗,就负责了修建事宜,带着一大拨大骊雇来的墨家修士,开路引水。
山腰那块儿的竹林,就是他送来,并且亲手栽种。
不是凡品,那些竹子,韧性极好,其实是竹海洞天享誉九洲的十德竹,十棵仙竹之一,奋勇竹的子孙竹。
虽然是“子孙”,可也极为珍贵,要知道竹海洞天的竹子,万年以来,唯一的销路在哪?
中土文庙的功德林。
以奋勇竹围绕修道之地,无比契合兵家修士,山上那句谶语,“兵威一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不是没有道理的。
下了山后,迎面是一条龙须河支流,据魏檗所说,是龙泉剑宗开山之初,阮邛亲自出剑,从小镇接引而来。
促成依山傍水的格局。
魏檗忽然停下脚步,邀请道:“宁剑仙,若是有空,不如去我披云山坐坐?实不相瞒,成为山神的那天,我就在自家府邸后院,埋了十几坛酒水,
算不得仙酒,只是从小镇骑龙巷买来,口感尚可。”
宁远摇头道:“还是算了,我这会儿还要走一趟小镇那边,下次,下次再去披云山叨扰魏山君。”
魏檗大感遗憾,想了想,又说要多送送宁远,期间开始说一些骊珠洞天破碎之后的事。
在听完过后,宁远方才知道,如今的小镇,已经跃升两级,当年洞天下坠,不到一年时间,小镇就被大骊改成了县。
此后数年,大骊辖境第一个宗字头仙家成立,也就是因为阮邛的龙泉剑宗,那位皇帝陛下,又力排众议,将县升为了郡。
方圆千余里,四条大江,冲澹、绣花、铁符、玉液,更远处的红烛镇,都被划入了龙泉郡范围。
大骊还在更北边,差人修建了一座龙泉新城,地皮买卖一事,对外极其昂贵,可若是小镇原住民,这个价格,就会大打折扣。
也因此,现在的小镇,几乎没多少人了,凡是家里有点钱的,差不多都搬去了龙泉新城,多是无依无靠的老人留守旧屋。
说到这,魏檗突然停顿片刻,而后以心声开口道:“宁剑仙,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讲,前不久,陈平安返回家乡时候,带了一位妇人回来。”
“那妇人此刻,就住在龙泉郡城那边。”
宁远侧身看了他一眼。
他问道:“魏山神难道与陈平安关系不睦?不应该啊,你既然能提到顾璨娘亲,说明陈平安那边,肯定把书简湖那些事,都告诉了你……”
宁远似笑非笑道:“魏山神是想要站队?为此,不惜与陈平安反目成仇?”
魏檗赶忙摇头,解释道:“非也,我魏檗,虽然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可背叛朋友这种事,还是做不来的。”
“我只是想提醒剑仙,自从那妇人来了之后,我北岳辖境,就突然多了个元婴境的鬼物,日夜游荡。”
魏檗说道:“据我推测,那头鬼物,就是顾璨的爹,之前一直为大骊做事,不知怎的……就返回了龙泉郡。”
宁远嗯了一声,“还能怎的,找我报仇罢了,不是大事,他要敢来,我不介意让他下去跟顾璨团聚。”
魏檗此举,如他所说,确实只是为了提醒宁远而已,毕竟无论怎么看,宁远对他都是有恩。
而他这个北岳山神,夹在宁远和陈平安之间,就跟郑大风一样,有些里外不是人。
聊完了正事,也走出了一段距离,两人最后在小镇外分别,魏檗笑着说,等剑仙处理完手头急事,有空的话,可以去披云山坐坐。
虽然披云山早就被宁远砍成了两截,可山根灵脉未曾毁坏,依旧是风景名胜,还是龙泉郡最高的山头。
宁远应下此事。
日上三竿,两兄妹进入小镇,与几年前相比,此地变化极大,最初的木栅栏大门,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石头城墙。
门口那边没有武卒把守,任人出入,宁远过了门,发现郑大风的那座茅屋,已经被高门府邸所取代,这也难怪汉子跑去了神秀山看门。
宁远没有直接去往杨家药铺,过了石桥后,转而去了学塾那边。
这一路上走来,多是陌生面孔。
当然,宁远也不认识几个人。
因为骊珠洞天的鼎鼎大名,现在的小镇,原住民极少,外乡人极多,基本都是抱着寻觅宝物的心思而来。
瘦死骆驼比马大。
洞天下坠的这几年,山上不断有消息传出,说某某仙家子弟,在这边用极少的神仙钱,换来了一桩大机缘,得以一飞冲天,跻身地仙之境。
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但就算如此,也吸引了一大拨外乡修士前来,能找到宝物是好,找不到,就当是历练一场。
还有一些大势力,诸如老龙城的几大家族、清风城许氏、正阳山等等,这几年陆续都派了人过来,想要在大骊手上,买下一两座灵气氤氲的山头。
宝瓶洲第一宝地,不是乱说的。
宁远就这么回到了小镇,从神秀山开始,没有动用修为御剑,只以双脚赶路,最终来到了那间学塾。
眼前所见,几成废墟。
那片竹林,早就被人砍得点滴不剩,就连底下的根须,也不见踪迹。
那张棋盘石桌,没了。
就连学塾内,原先被蒙童坐过的一条条书桌板凳,都给人搬了一空,抬眼望去,空荡荡的。
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
但也很好理解。
毕竟在洞天破碎之后,与外界相互接壤之下,小镇本地人,也都知道了天地的广袤,知道书上所说的神仙,不是虚构。
还知道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搁在外乡人眼中,是那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家里的一些祖传老物件,说不定就是仙家宝物,所以不断有人与外界做交易,发了一笔又一笔的横财。
还知道教书先生,是真正的儒家圣人。
那么齐先生的学塾,自然也就保不住了,被人连夜搬空,管他是不是宝物,掘地三尺,拿走再说。
这才是最为真实的人心。
宁远里里外外走了一遍,没找到一条可以休歇的板凳,只好在学塾门口,席地而坐。
摘下养剑葫,开始饮酒。
宁姚陪着兄长,伸出手来,也要了一壶忘忧酒,默默喝着。
宁远微微眯眼。
好像对自己来说,一切的起点,不是家乡剑气长城,而是眼前的这间学塾。
更是一切的转折点。
就是因为当年与齐先生对弈过后,那个孤零零的少年,方才下定了决心,要替先生出剑一次。
时至今日。
其实宁远自己,也不太清楚,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选择祭剑了。
是替读书人打抱不平?
还是想在三教眼皮子底下,以死求活?
善恶难分。
恍若一梦。
良久。
收起养剑葫,挂在腰间,再站起身,宁远伸了个懒腰,正要招呼小妹去往小镇,心湖之中,蓦然悸动。
如有一串春雷炸响,年轻人一个踉跄,差点站立不稳,人身天地的山河万里,那座金色长桥,道钟齐鸣。
溪水之下,涟漪阵阵,出现一名蛰伏此地的白衣女子,猛然抬头望去,饶是她,也是震惊之色浮于言表。
整座金色长桥,开始剧烈摇晃,那些刻在桥身的金色文字,金光大盛,脱离而去,最终全数归拢。
就像一封从光阴长河递交而来的书信。
其实是两封。
一封落入剑灵之手,一封扶摇直上,隐匿于这座天地的苍穹。
宁远闭上眼睛,心相里的那封信,自行打开。
在齐先生的话语传入耳畔之前。
宁远又突然睁开双眼,双袖一震,循着某个老人的沙哑嗓音,直接化虹来到杨家铺子的后院。
老人还在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年轻人皱了皱眉,虽有许多疑问,可还是拱了拱手,轻声道:“剑客宁远,见过杨老神君。”
老人笑着点头,“终于见面了。”
杨老头用烟杆指了指对面的一条长凳,“坐吧。”
宁远不疑有他,以心声开口,让后脚赶来的小姚留在门外后,坐在老人对面。
杨老头没再抽烟,搁下烟杆子,开口道:“是想问问我,为何拦着你,打开齐静春的那封信?”
宁远摇摇头,“不是,老神君拦着我,肯定是有用意,晚辈脑子也还凑合,知道这一路上,前辈多次为我护道,那么这样一看,我就更加没理由去怀疑前辈了。”
老人眼中满是赞赏,索性又将刚刚搁置在地的老烟杆拿了起来,点燃过后,猛吸一大口,随之吐出一团浓郁烟雾。
杨老头咳嗽两声,笑道:“崔瀺说你很聪明,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宁远问道:“老前辈,既然我终于到了神秀山,来了龙泉郡,有些事,是否可以说说了?”
杨老头没着急回答,而是反问道:“就不问问我,当年为什么要让阮秀去剑气长城?”
宁远不假思索道:“想请我上桌?”
老人摇头又点头,“猜对了一半。”
宁远无奈道:“前辈就别打马虎眼了,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扯这些弯弯绕绕……有意思吗?”
杨老头笑眯眯道:“你直接说我倚老卖老,故弄玄虚得了。”
年轻人眼观鼻鼻观心。
老人接上自己的那个问题,缓缓道:“当年阮秀之所以能去剑气长城找你,是我的主意,不过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因为一个读书人。”
宁远脱口而出道:“齐先生?”
岂料杨老头果断摇头。
青衫客深吸一口气,对于那个答案,显然有些难以置信,喃喃自语道:“崔瀺?”
杨老头笑望向他,“怎么,觉得不可思议?觉得那个来求我的人,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是被你救了一命的齐静春?”
“关他崔瀺什么事?”
“嗯,老夫其实也能理解,毕竟骊珠洞天之时,你与那文圣首徒,可从未见过,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是他。”
宁远只是问道:“为什么?”
杨老头敲了敲烟杆子,“此前还说你聪明,这么快脑子就转不过弯了?”
年轻人眉头紧锁,开始低头沉思。
许久后。
宁远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吞云吐雾的老人,道出两字,“亲疏?”
老人笑道:“对咯。”
杨老头吐了口烟雾,终于道明真相,慢条斯理道:“当年你返回剑气长城,其实在齐静春找我之前,崔瀺就来了一趟。”
“他求了我一件事,也带了一样东西给我,这个东西,是他的师弟齐静春,暗中对你截取的一段光阴流水。”
“而求我的那件事,很简单,就是让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就像……”
说到这,老人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道:“就像很多年前,齐静春去那小镇廊桥,求那剑灵睁眼,看一看陈平安一样。”
“实不相瞒,在你抵达骊珠洞天,尚未祭剑之时,老夫从没正眼瞧过你,可借道十四过后,好奇就是难免的了。”
“所以老夫就接过了那截光阴,看了你从剑气长城开始,一路走过的千山万水。”
“所以老夫就破例出手,答应了崔瀺,将我手里最为关键的两枚棋子之一,火神阮秀,送去了剑气长城。”
宁远双手拢袖,“齐先生呢?”
老人笑道:“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年轻人诚恳道:“还是想听前辈亲自说明真相。”
杨老头也不恼,解释道:“齐静春是想救你,按照他的最初想法,是在强行合道三教根祗,跻身伪十五后,便去剑气长城,
八九不离十,会在你被共斩之前,豁出所有的身家性命,外加大道修为,助你留下第一世,并且保留十四境。”
“然后呢?”宁远问。
老人说道:“然后崔瀺就与他论道了一场,具体论了什么,结果如何,我也不甚清楚,总之,齐静春打消了这个念头,任由你去赴死,被天下共斩,最后兵解转世。”
“齐静春认同你的侠义,但并不认同你的部分道理。”
宁远忽然想起了前不久的书简湖。
因为陈平安,为了小师弟的性命,齐先生算计了他一回。
在这方面,圣人又如何。
总归还是要论一个亲疏。
他面无表情,点头道:“所以真正看好我的人,不是齐先生,而是绣虎崔瀺。”
“齐先生,很早之前,去过许多次小镇廊桥,费尽心思,想让那位持剑者,认主陈平安。”
杨老头笑着补上第二句,“而国师崔瀺,则是来找我,极力劝说,想要我这个老不死的,搬你上神坛。”
老人感慨道:“这对师兄弟,真是教人难以评价,最初我以为他俩是互相制衡,后来发现不是,结果现在来看,又成了一片浑浊。”
“想不通,猜不透,崔瀺与齐静春,到底是在欺天,还是欺人?”
“亦或是欺己?”
杨老头开始玩命抽着旱烟。
宁远开始玩命喝起了酒水。
一老一少,就这么不再言语,只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却好似极有默契。
半晌。
宁远看了看老人,心有意动,晃了晃手中酒壶,“前辈?”
杨老头刚要拒绝,瞥了眼那枚养剑葫,想了想后,笑着点头,“东海老道人的斗量,罕见的宝贝。”
宁远随手丢了过去。
老人伸手接过,出乎意料,他竟是把那根从不离手的旱烟杆,隔空抛给了年轻人。
场景互换。
杨老头喝起了酒。
宁远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燃旱烟,搁在嘴边,嘬了一口。
不得不说,年轻人很有当烟鬼的潜质。
第一回抽,不仅没被呛到,反而水到渠成,嘴吐烟雾,吸进鼻腔,有模有样的来个大回笼。
双眼浑浊,飘飘欲仙。
后院一时间烟雾缭绕。
杨老头说道:“崔瀺找我,求我的真正目的,你这么聪明,想必也猜得出来,就是要我交出手上的半个一。”
“他甚至在很早时候,就做好了一系列谋划,比如在我给出半个一之前,暗中布局,让你一步一步,将所有流落人间的远古神灵,吃干抹净。”
“阮秀是第一个,不过你没吃,范峻茂第二,你吃了,第三位,如今就住在你的人身天地……”
“之后还有第四位,第五位,整个天下的神灵,都在其中,都被崔瀺算计,作为你的大道养分。”
“你得了这些机缘,成就十四境,不是问题,在此之后,按照绣虎的意思,在将来的某个关键节点上,老夫也会为你赴死。”
“重启飞升台,将你送往远古天庭遗址,占据那座至高神位,成为万年之后,天上天下,崭新的大道共主。”
宁远抖了抖手上的老烟杆,眯眼问道:“所以老神君,今日将本命神物交给我,就已经是对我有了认可?”
杨老头没有回答。
他注视对面的一袭青衫,就这么看了许久,最后揉了把浑浊老眼,轻声问道:“宁远,我这个糟老头子,能信你吗?”
一袭青衫拢着袖口,缓缓道:“那就要看老神君,在此画地为牢万年之久,真正图谋的,是什么了。”
沉默许久。
老人将养剑葫丢还给他。
宁远同样把老烟杆归还。
杨老头随口道:“臭牛鼻子的斗量,我已经帮你抹除了禁制,之后可以炼化,当做五行之一的本命物使用。”
“你的那把飞剑,属性为金,斗量为水,还缺木火土三种,我给你一个建议,阮秀的火龙镯子,北岳披云山之土,最后的五行之木,你看着办。”
“炼化所有五行之属,再来找我,老夫会亲自为你护道,助你炼化镇剑楼,初步合道宝瓶洲的天时地利。”
宁远恬不知耻道:“人和呢?”
老人报以冷笑,“你需要吗?”
“你的那把古怪剑魂,不就是天生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