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之战,一连串如同九天惊雷般的噩耗,这几日如同瘟疫一般,无可阻挡地沿着长江水道、沿着惶惶奔逃的信使和溃兵传入了江宁城中,几乎是刹那之间,这座曾见证过六朝金粉、也曾经历过甲申天崩的古老帝都,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彻底炸开了锅。
恐慌如同无形的、致命的瘴气,以惊人的速度弥漫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道砖缝,压垮了每一个听闻者的神经,西北那座由高墙深壑围起、象征着征服者特权的满城如今已经挂满了白幡,白的、黄的纸钱在地上几乎铺成了一条覆盖道路的地毯。
平日里趾高气扬,一口一个“爷”的八旗贵胄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彻底乱了方寸,府邸大门洞开,往日里讲究排场的马车、轿子被弃之不顾,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能抢到的、甚至是从汉人富户那里强“借”来的骡马大车、独轮车乃至板车,沉重的箱笼被胡乱堆上车辆,值钱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被草草包裹塞入,而更多的绫罗绸缎、笨重家具则被遗弃在庭院走廊,一片狼藉。
身着各色旗装的妇孺哭哭啼啼,被粗鲁地塞进拥挤的车厢,那些关系铁、平日里养尊处优却不用上战场的八旗贵胄们,此时一心只想逃到江北去,通往北门和下关码头的道路上,迅速被这些仓皇出逃的八旗车马堵塞,咒骂声、哭喊声、车轴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混作一团。
江宁城内的豪商同样也在仓皇逃命,用一切能够找到的车辆、裹着所有能够搬走的家产浮财,在家奴护丁的护卫下、在白银贿赂开路之下,挤满了各个码头和官道,目标同样是向着江北的方向,仿佛只要逃过了长江,就能暂时逃离那即将从上游席卷而来的血色洪流。
商铺大多关门歇业,门板上贴着“东主有事”、“盘点货物”等欲盖弥彰的字条,米店、盐铺前倒是排起了长龙,恐慌性抢购推高了本就飞涨的物价,铜钱和银子如同流水般淌出,换回一点点聊胜于无的保命粮。
街面上挤满了逃出城去的人潮,不少的城内百姓也跟着一起逃跑,他们并不是没看过红营的军报、听说过红营是一支不乱杀、不乱抢的“仁义之师”,可千百年来兵灾的记忆已经深深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谁也不敢赌那支山野村寨之中兴起的兵马,入了江宁这花花世界能够压抑住自己的欲望,保险起见还是先逃去相对安全的城外,若是红营没有屠城抢掠,再跑回城里便是。
还有一群百姓,躲的不是红营的兵灾,而是如今江宁城里的“兵灾”,康王爷出征安徽,整个江南的可战之兵基本都给拉走了,江宁城里就剩下三四万人马,大半还是老弱病残、臭鱼烂虾,这么一座大城,靠这么点人如何守得住?自然就得拉丁。
这几日江宁的街巷之中到处都是兵卒衙役在拉丁,粗暴的砸门声和衙役凶神恶煞的吼叫在街巷中此起彼伏,门板被强行撞开,哭嚎声、哀求声、怒骂声随之响起,拉丁这种事对这些衙役来说却是肥差,专门盯着那些看起来有些家资的小商贩、工匠等人的家门砸,进门就明码标价的开价勒索,若是缴了钱便放一马,若是给不起钱,自然就得给抓去当民壮。
实在凑不起人头,再去抓些贫汉乞丐来,甚至年幼的半大孩子、老弱的老人,都会被他们抓来凑数,城里百姓不堪其苦,烂命一条的自然无所谓,还能混口军粮吃,略有家财的城民,则拖家带口的赶紧避出城去,等躲过这阵拉丁的风潮再说。
与满城的仓惶、街市的萧瑟、衙役的疯狂形成对比的,却是秦淮河畔的热闹非凡,夜幕降临,笼罩在恐慌中的江宁城大部分区域陷入了死寂和黑暗。唯有那十里秦淮,灯火竟比往日更加辉煌!
一艘艘画舫、灯船,披红挂彩,丝竹管弦之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比以往更加喧嚣、更加靡靡!笙箫鼓乐穿透夜空,歌妓娇媚的吟唱和狎客放纵的调笑在河面上飘荡,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士林名流、家财万贯的豪商巨贾,此刻撕下了所有矜持与伪装。
他们搂着浓妆艳抹、强颜欢笑的歌妓,将昂贵的酒液如同白水般灌入喉咙,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却无人有心思细品,觥筹交错间,谈论的不再是风雅诗词或生意经,而是如何更快地将家产变现,如何寻找更安全的逃亡路线。
更多的则是对时局的绝望调侃和今朝放纵的自我麻痹,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精明或清高,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恐惧、颓废和歇斯底里的“末日狂欢”。
这帮显贵和士人,知道红营对于这些青楼妓院的态度,江西红营治下,不仅严禁嫖妓,青楼妓院也是一概关停,等红营入了江南,这秦淮河上传延千年的靡靡之音、画舫脂粉恐怕就要从此绝迹,这些士子和显贵人物,也只能赶紧趁着这最后的时刻将这秦淮河的风流尽情享受一番,日后伤春悲秋,也有些过往的经历能拿来回味。
秦淮河的水,依旧在桨声灯影中缓缓流淌,倒映着两岸璀璨却虚幻的灯火,倒映着画舫中那些醉生梦死的扭曲身影。这流淌千年的脂粉河,此刻仿佛成了隔绝末日恐惧的最后一道屏障。河上是极致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奢华与放纵,是江南最后一丝虚幻的繁华旧梦。
而河岸之外,是冰冷的、充满未知恐惧的黑暗现实,是无数仓皇北顾的车马、是衙役砸门的喧嚣、是反清传单在寒风中无声的飘落、是整座城池在巨大噩耗下瑟瑟发抖的绝望深渊。
江宁城,这座龙盘虎踞的帝王之州,在安庆陷落的冲击波下,已然褪去了所有庄严与秩序的外衣,裸露出内里仓皇、疯狂、颓废与绝望交织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