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内坐满了留守江宁的清军高官大将,门窗紧闭,上好的银霜炭烧得通红,却驱不散满室刺骨的寒意与恐慌,安庆陷落、康亲王杰书被围的惊雷余威尚在,另一场更贴近、更致命的危机已如燎原之火,在江宁城内外猛烈燃烧,苏尔察哈坐在角落里嗑着瓜子,冷眼看着签押房里面色灰败,如丧考妣的一群人。
“各位自个儿去下关码头看看,所有的船全都停了,锚都下了江,船工统统没了踪影,下关码头哪里挤满了想要逃去江北的人,一艘船的价格都报到了五百两,根本没人理!”麻喇吉声音颤抖着,没人问他跑去下关码头干什么,所有人都清楚,这家伙怕是自己想要逃去江北,结果却没有船运,只能留在这江宁城里了。
“之前咱们还说要派人去各处码头渡口看着,拦截逃去江北的官吏,现在完全不用派人去了,压根就没船渡江!江宁城里的官吏兵将就算是想逃到江北去,除非能游过长江,或者自己操船,否则根本就走不了!”
“不止是民船!”江苏巡抚于成龙接话道:“漕运也都断了,从杭州到江宁,整条运河沿路码头、渡口、城镇,漕船全都停了,漕工、船工、车夫、力夫,统统罢了工,之前军议说调运各府钱粮往大胜关、仙霞关一线,下官虽然发了公文,但如今这漕运断绝的时候,就算有了粮草,怎么去运?”
“还有这江宁城里,米店、盐铺、布庄、药铺……之前还只是那些淮商、豪商逃跑歇了业,城里城外还有许多零散的铺面营业,如今是连那些中小商贩也统统停了业,力夫、劳工也统统罢了工,连菜农都不进城卖菜、粪工都不去掏粪清粪,城里头……完全大多数的行当,完全都停了。”
“于巡抚说得不错…….”有一名官员点点头附和道:“就连秦淮河的花船青楼都关停了不少,那些还开着的,妓女也不肯接客,任由主家怎么打骂劝说…….”
众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在这场合说起那种脂粉之地的事,自然是不合适的,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连妓女都罢工了,可见此番问题有多么严重。
“工坊也都停了,江宁军工厂,甚至有工人把火炮和机器推进江里沉了!”戴梓接话道:“有些工匠熟门熟路,聚在库房外头,手里拿着火把,下官都不敢派人弹压,谁敢硬来?一个火星子溅进去,整个江宁城都得飞上天!下官也只能派人去劝说,承诺给他们涨薪封官,现银摆在门口让他们自己拿,但根本就劝不动,那些工匠下定了决心要裹着整个厂子罢工!”
“乡里头也乱了套!”又有一名官员禀告道:“四乡八里的泥腿子都反了!抗粮!抗丁!把催粮的里正、抓丁的衙役捆了丢河里,各村寨自己拉起土围子,扛着锄头粪叉,把通往江宁的各处要道全给堵死了,说是‘一粒米、一个人都别想进江宁城’!”
“大人,下官……这征粮的事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莫说按照之前军令征粮,就算是征了粮,就算是车夫没有罢工,官道小路都给那些村民堵着,根本运不进江宁城来!”
“怎么一下子到处都闹起来了?”赫寿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他双目赤红,腮帮子上的横肉都在颤抖:“衙门里头的水火棍、腰刀是做什么的?那些刁民不愿配合,你们还好声好气劝说什么?乱棍打过去便是!”
“赫副都统,哪有您说得这么轻巧?”一名官员接话道,语气之中却没有半分对赫寿的敬重:“这罢工罢市的事闹成这样,摆明了是有人在后头组织,衙门里头的衙役才多少人?江宁城几十万百姓,江南数百万百姓,衙门手里的水火棍才几根?还是得把幕后主使找出来才好办!”
“幕后主使还用找?除了红营贼寇,谁还有这么大的能力?”于成龙语带讽刺的冷哼一声,朝着西面随手一指:“幕后主使就在安徽呢,就不知道江南各处衙门,有多少人有胆子去找?反正本官是不敢去!”
签押房里原本略显沸腾的声响霎那间消散不见,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再没有人多说一句,只剩下躺在一张躺椅上、面色憔悴、身形消瘦的莽依图不时咳嗽的声响。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莽依图清了清嗓子,一边压抑着咳嗽声,一边说道:“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要尽快想办法疏通粮道和漕运,仙霞关、大胜关堆着那么多人马,若是断了粮,岂不是要不战自溃?江南数百万百姓总不能全都罢工罢市,咱们……实在不行,派人去江北找那些徽商淮商帮忙……”
正说着话,忽然之间窗外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呼喊声,不一会儿又汇成同一个声音,震天动地:“停止抵抗!放下武器!和平解放江宁城!”
签押房里轰得一声乱了起来,众人议论纷纷的嘈杂声怎么也压不住,从莽依图往下,大半的官将面色愈发的难看起来,一名戈什哈闯了进来,面如土色的向莽依图汇报着:“大人,衙门外头聚集了大批的士子和百姓,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奴才粗略目测,恐怕有数万人。”
“他们还推举了什么士林代表、工会代表、漕工代表什么的,说是要向大人递万民书请愿,要求大人下令江南各处军兵放下武器、放弃抵抗,向红营贼寇投诚反正,否则江南罢工罢市、罢学罢税绝不停止,衙门……一粒粮、一口水也不会放进来…….”
“胡闹!猖狂!”赫寿猛的一拍桌子,“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这帮刁民他娘的都欺负到老爷头上来了!已经不是一般的刁民了,你还这么老实把他们的要求带回来做甚?手里的刀子做什么吃的?还不纠集人马驱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