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顽固,渗入病房的每一个角落,试图覆盖掉所有属于生命的温热气息。宋星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轻轻覆在景逸辰露在薄被外的手背上。他的手有些凉,指节分明,此刻却安静得让她心慌。床头监护仪发出单调规律的滴答声,屏幕上起伏的绿色线条是这十天内她唯一的、脆弱的定心丸。
十天了。整整两百四十个小时。
宋星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次仪器细微的波动都能让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又在确认无事后的虚脱中体会到短暂的喘息。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眼底沉淀着浓重的青黑,像晕开的墨迹,怎么也洗不掉。原本就纤细的下巴显得更尖了,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过、却依旧倔强挺立的花枝。她不敢离开,怕错过他哪怕一丝微弱的反应,怕他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她。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护士端着药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宋星染几乎凝固在床边的姿势,护士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压低声音劝道:“景太太,您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们看着,景先生体征一直很平稳的。”
宋星染的目光没有离开床上那张苍白却依旧英俊的脸,只是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和说话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不用,谢谢。我就在这里,等他醒。”
护士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药盘,熟练地检查了输液管和监护仪数据,又悄悄退了出去。门关上,隔绝了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病房里重归一片压抑的寂静。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明晃晃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漂浮、旋转,时间仿佛在这里被无限拉长、凝滞。
宋星染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景逸辰的手背皮肤。他的体温透过指尖传来,微弱却真实。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一遍遍低语,像是某种执拗的咒语,试图唤醒沉睡的灵魂。
“二哥,天亮了……又黑了。”
“外面在下小雨,窗台那盆小茉莉好像又开了两朵,很香。”
“小镒昨天打电话来,问你好不好……我没敢多说。”
“你睡了……好久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弭在空气中。她把脸轻轻贴在他微凉的手背上,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生命力。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在这份熟悉的冰凉触感中席卷而来,眼皮沉得再也支撑不住,意识一点点模糊、下沉……
就在她即将被黑暗完全吞噬的那一刻,覆盖在她手背下的那只属于景逸辰的手,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指尖的神经末梢瞬间捕捉到了那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抽动!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宋星染混沌的睡意和沉沉的疲惫。
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睛因为骤然睁开和用力凝视而微微刺痛,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死死聚焦在景逸辰那只手上。
不是幻觉!
那修长的手指,在白色被单的映衬下,再一次,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挣脱千钧重负的艰难,极其轻微地弯曲了一下。像初春时冻土下第一颗顶破硬壳的嫩芽,微弱,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二哥?”宋星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恐慌,轻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几乎是扑到了床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景逸辰的脸颊,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细微的温度变化。她紧紧盯着他紧闭的眼睑,那里覆盖着浓密的睫毛,此刻如同蝶翼般,开始不安地、极其细微地颤动起来。一下,又一下。
“二哥!二哥!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是我,小染!你醒醒,看看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又被她慌乱地用手背抹去,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丝苏醒的征兆。
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狂风吹拂的蝶翼,挣扎着试图挣脱某种沉重的束缚。终于,在宋星染带着泪光的、近乎绝望的凝视下,那双紧闭了十天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涌入,带来一片混沌模糊的光影。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雾,带着刺目的光晕。景逸辰的眉头痛苦地蹙紧,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无意识地转动着,似乎还不适应这久违的光明。
“……光……”一声破碎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低吟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叹息。
“对!是光!天亮了!二哥,是我,小染!你看着我!”宋星染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泪水更加汹涌地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一点温热的湿润。
那点温热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景逸辰沉重的眼皮又艰难地掀开了一些,涣散的目光在混沌中努力地聚焦、游移,带着初醒的茫然和对现实的迟钝反应。他的视线扫过惨白的天花板,扫过冰冷的输液架,最后,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落在了床边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憔悴却绽放着巨大惊喜的脸上。
那张脸,刻在他灵魂最深处,是他昏迷混沌中唯一的光源,是拉他挣脱黑暗深渊的锚点。
宋星染。他的小染。
干涩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痛。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牵动嘴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扯出一个极其虚弱、近乎扭曲的弧度。他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那双重新找回焦距的眼睛里,深深地、牢牢地锁住她。
“小…染……”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次……换……换我……护你……周全……”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所有生命力,砸在宋星染的心上,震耳欲聋。
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长久压抑后的宣泄,是听到他承诺时那种足以将她彻底淹没的心安。她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给他。
“嗯……嗯!”她拼命点头,泪珠随着动作滚落,“我知道……我知道……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窗外,阳光似乎在这一刻穿透了连日来的阴霾,变得格外明亮和温暖,慷慨地洒满整个病房,照亮了床上那双重新焕发生机的眼眸,也照亮了床边那个喜极而泣、仿佛重新活过来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道似乎也淡了,被一种劫后余生、尘埃落定的宁静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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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轮廓显得有些沉郁。
倪湛。
他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进来,目光越过宋星染的肩头,落在病床上已经苏醒、正由护士小心喂水的景逸辰脸上。景逸辰虽然依旧虚弱,脸色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恢复了锐利和清明,正平静地回视着他。那目光里没有太多波澜,却带着一种洞悉和审视的力量。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似乎景逸辰并不惊讶。
倪湛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些钝痛。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落在了宋星染身上。她正专注地看着护士的动作,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美,却也透着一股掩盖不住的疲惫。她偶尔会抬手,极其自然地帮景逸辰掖一下被角,或者在他微微皱眉时低声询问一句,动作间流淌着无需言说的亲昵和关切。
这一幕和谐而温馨,却像极了他和蓝梓灵,他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四个人的危机一定要尽快解除。
倪湛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终于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星染闻声转过头,看到是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客气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倪先生?你来了。”她的声音温和,似乎又恢复到那个和他视频时冷静果敢的宋博士。
“嗯,来看看。”倪湛的声音有些低沉,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将手中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放在床头柜上,与旁边花瓶里宋星染插上的几支素雅小雏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感觉怎么样,景先生”他看向景逸辰,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关心。
景逸辰的目光平静无波,淡淡地掠过那个过于华丽的果篮,最终落在倪湛脸上。他微微颔首,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低沉,却字字清晰:“多谢关心。” 话语简短,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护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无形的压力,喂完水后,迅速收拾好东西,低声对宋星染说:“景太太,我去准备下午的药,有事按铃。”然后快步离开了病房。
空间里只剩下三人。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
倪湛的目光落在宋星染身上,她正低着头,用湿棉签细心地润湿景逸辰有些干裂的唇角。她做得那么专注,那么自然,仿佛这是她世界里最重要的事。这种全然的付出和信任,让他不由得把她和蓝梓灵瞬间重合。
“宋博士…”他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宋星染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询问。
倪湛却在她这样的注视下,准备好的话忽然有些难以启齿。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勇气。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不再看景逸辰,而是直直地迎上宋星染的视线。
“我找到了一些东西。”他沉声说,每一个字都压得很重,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关于……这件事背后的人。一些……关键性的证据。”
宋星染的呼吸微微一滞,握着棉签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景逸辰的瞳孔也骤然收缩,尽管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放在被子下的手,指节已经悄然绷紧。
“什么证据?”宋星染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倪湛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在宋星染和景逸辰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宋星染脸上,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挣扎,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些证据,指向性很强,足以……让某些人付出代价。”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观察宋星染的反应,“但我需要……见一个人。”
“谁?”宋星染下意识地问。
倪湛的目光变得深邃,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我的外婆,钟淑仪女士。”
宋星染眼中瞬间充满了惊讶和困惑:“你外婆?我见过她,我知道当年是她的任性造成了这一切”她不明白,倪湛怎么会突然提出要见他的外婆?是他知道了什么……
倪湛没有解释,只是重复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都知道了,因为我舅舅……有些事,有些力量,只有她能出面。小染,相信我,这是最快、也最彻底的解决方式。证据,我必须当面交给她。”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他们伤了你,也差点害死逸辰。这笔债,光靠我们现在的力量去讨,太慢,也太冒险。”
景逸辰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倪湛脸上,带着审视和思量。他没有出声阻止,显然也在权衡倪湛话语中的分量。病房里一时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
宋星染看着倪湛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认真和某种她读不懂的沉重,又感受到身旁景逸辰无声传递过来的凝重气息。她心头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缠绕,但倪湛那句“最快、最彻底的解决方式”和“伤了你”的话语,还是重重地敲在她心上。她太想结束这一切了,想彻底摆脱这如影随形的威胁和恐惧。
“……好。”她终于点头,声音有些干涩,眼神里却带着破釜沉舟的信任,“我尊重你,不过,”她直视着倪湛的眼睛,强调道,“你外婆身体不好,而且作为一个母亲……,我希望……
倪湛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瞬,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我明白。我会注意分寸。谢谢你,宋博士。”他的目光在景逸辰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高大的背影带着决然的孤寂,消失在病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