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手心震动第三遍时,我才从一堆财务报表里抬起头。窗外天色已暗,办公区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只剩下我桌前这盏孤零零地亮着。
“喂,妈?”我压低声音,右手还在键盘上敲打未完的邮件。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颖颖,你婆婆她...怀孕了。”
我手指停在半空,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49岁,怀孕三个月了。”母亲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你公公刚打电话通知我们,说是喜事。”
我脑海中浮现出婆婆周玉梅那张略显富态却已爬满细纹的脸。49岁,当奶奶的年纪,却怀了孩子?我和陈浩结婚两年,自己也刚怀孕四个月,这本该是我安心待产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我喃喃道,感觉办公室的空调突然变得很冷。
“颖颖,你得劝劝他们,这年纪生孩子太危险了,再说你们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吗?”母亲话中有话,我知道她指的是陈浩那点工资和我这份勉强糊口的工作,还有我们那套还在还贷的小房子。
挂掉电话后,我再也无心工作。收拾东西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陈浩瘫在沙发上玩手机,茶几上散落着外卖盒子。
“你妈怀孕了。”我开门见山,连包都没来得及放下。
陈浩抬起头,脸上竟有一丝笑意:“爸下午告诉我了,说是老天爷给的惊喜。”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他的反应:“你觉得这很正常?你妈49了!我俩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到时候谁照顾谁?”
“你急什么?”陈浩站起身,眉头皱了起来,“爸妈的孩子,又不要我们养。”
“不要我们养?”我感到一阵头晕,扶住门框,“你爸妈哪来的经济来源?就靠那点养老金?最后还不是落到我们头上?”
陈浩脸色沉了下来:“田颖,那是我亲弟弟妹妹,你说话注意点。”
那天晚上,我们背对背睡在床上,中间仿佛隔着一道鸿沟。这是我怀孕以来,我们第一次分床而眠。
周末,我们还是驱车回了老家清河村。一路上,陈浩一言不发,车载收音机里放着过时的情歌,更添压抑。
婆婆周玉梅站在门口迎接我们,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她穿着宽松的印花裙子,小腹已有微微隆起的轮廓。
“颖颖来啦,快进来,外面热。”她一如既往地热情,但我却察觉到一丝不同——她的姿态更加挺拔,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骄傲。
公公陈建国坐在藤椅上,见到我们,难得地笑了笑:“浩子,带你媳妇坐。”
寒暄几句后,我终于切入正题:“妈,听说您怀孕了,我们都很惊讶...主要是担心您的身体,这个年纪生育风险很大。”
周玉梅抚摸着肚子,语气轻柔却坚定:“这是老天赐的福分,我和老陈都想要这个孩子。”
“可是妈,您想过没有,孩子生下来后的抚养问题?还有,我马上就要生了,本来指望您能帮忙带带孩子,现在我反而要担心您的身体...”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关切。
“颖颖啊,”公公突然开口,“我和你妈养大浩子他们兄妹三个,不都好好的?这个孩子我们养得起。”
陈浩插话道:“爸,颖颖也是担心你们。”
“担心?”周玉梅突然笑了,笑声里有一丝尖锐,“是怕我们拖累你们吧?”
我一时语塞,客厅里的气氛顿时凝固。
那天不欢而散。回城的路上,陈浩一言不发,我知道他站在他父母那边。
随后的几周,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工作却越来越忙。公司正在裁员,我不得不加倍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而每当想起婆婆日益隆起的肚子,我就感到一阵窒息。
母亲打来电话:“听说你婆婆检查过了,是个男孩。你公公高兴坏了,在村里逢人就说陈家香火有继了。”
我握着电话,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如此,是为了要个儿子传宗接代。陈浩上面有两个姐姐,公婆一直遗憾没有第二个儿子。
十月的一个雨天,我提前下班回家,却发现陈浩不在家。打电话才知道,他又回清河村帮忙安置他父母的新居——公婆竟然决定搬进村里那栋闲置多年的老宅,只因那里“风水好,利于胎儿”。
雨越下越大,我独自一人吃完晚饭,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拨通陈浩电话时,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肚子好痛...可能要生了...”
电话那头的陈浩却异常冷静:“我现在走不开,爸妈这边房顶漏雨,我在帮忙修补。你叫个车去医院,我忙完就过去。”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浩,这是你的孩子要出生了!”
“我知道,但我妈今天也不舒服,万一是动了胎气呢?她这个年纪更危险。”陈浩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你先自己去,我尽快赶过去。”
电话被挂断了。我瘫坐在地上,腹痛如绞,泪水模糊了视线。这就是我嫁的丈夫,这就是我期待的婚姻?
最终,我强忍着疼痛,自己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待产包,踉跄着走到路边拦车。雨打湿了我的衣服,也打湿了我的心。
医院产房里,当护士问我“家属呢”时,我只能强装镇定地说“在路上”。孤独和恐惧笼罩着我,每一次宫缩都像是在提醒我——在这个家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凌晨三点,女儿终于出生。看着她皱巴巴的小脸,我泪如雨下。那一刻,我发誓要保护这个无辜的生命,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陈浩在我生产完六小时后才赶到医院,身上还沾着泥渍。
“爸妈那边情况复杂,老房子漏水严重,妈差点滑倒。”他解释道,眼神闪烁。
我转过头,不想看他。
出院后,我带着女儿暂时住回了娘家。陈浩来接了几次,见我态度坚决,也就作罢了。母亲劝我:“为了孩子,忍一忍吧。”
但我的心已经凉了。每当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睛,我就想起她出生时父亲的缺席,想起婆婆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想起陈浩的冷漠。
女儿满月那天,我们不得不回婆家办酒。清河村的老宅里挤满了亲戚邻居,婆婆挺着近八个月的身孕,却忙前忙后张罗。
酒过三巡,宾客散去,婆婆突然脸色发白,捂着肚子叫痛。客厅顿时乱作一团。
“快!快送医院!”公公慌张地喊道。
陈浩冲向我:“田颖,你的车呢?快钥匙给我!”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村里不是有救护车吗?为什么要用我的车?”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陈浩怒吼道,眼神凶狠。
“我计较?”我站起身,感到全身血液沸腾,“我生孩子的时候,谁在我身边?现在你妈有状况,就知道来找我了?”
陈浩突然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我踉跄着后退,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吗?
“给不给钥匙?”他逼近一步,眼神可怕。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给。有本事你自己买辆车。”
陈浩的眼睛红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另一只手再次扬起。就在这时,婆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顺着她的腿流了下来。
“血!好多血!”一个亲戚惊叫道。
混乱中,有人拨打了120。救护车很快赶到,将婆婆抬上车,陈浩和公公紧随其后。
我抱着女儿,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脸上还留着红红的掌印。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格外刺目。
婆婆当晚被抢救过来,但孩子没有保住。医生说,是胎盘早剥,加上高龄产妇,能保住大人已是万幸。
婆婆醒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她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孕妇,如今只剩下一具空壳。
陈浩和公公对我的态度更加恶劣,他们似乎将这一切归咎于我。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内疚。看着怀中安睡的女儿,我知道,我必须离开这个家。
离婚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陈浩似乎也厌倦了这场婚姻,他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女儿的抚养权。
“我很快会再婚,会有自己的儿子。”他冷漠地说。
我带着女儿和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母亲哭成了泪人,父亲默默无语。只有我知道,这不是悲剧,而是新生。
一年后的一个午后,我推着婴儿车在公园散步,女儿已经会咿呀学语。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是田颖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熟悉的女声,“我是陈浩的堂姐。”
“有什么事吗?”我平静地问。
“你可能不知道,陈浩他...出车祸去世了。”
我愣在原地,阳光突然变得刺眼。
堂姐继续说着,声音哽咽:“玉梅婶自从流产后就神志不清,前些天突然跑出家门,陈浩去找她,路上...”
我挂断电话,看着婴儿车里咿呀学语的女儿,泪水模糊了视线。悲剧的种子,早在那个雨夜就已种下,而最终的苦果,却由所有人共同品尝。
夕阳西下,我推着女儿往回走。路边的银杏树上,一片叶子悄然飘落,正好落在婴儿车上。女儿伸出小手,抓住了这片金黄的叶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生命总是以某种方式延续,哪怕经历过最深的黑暗。我轻轻抱起女儿,感受着她温暖的体温。对于我们来说,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