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元年的长安,秋风卷着枯叶掠过太极殿的飞檐,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极了这座都城此刻的气息。
宫墙斑驳处爬满了青苔,曾用来彰显威仪的朱红漆皮大块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砖石——这便是曾经万国来朝的大唐皇城,如今却只剩一派萧索。
殿内,文武百官垂首而立,紫袍玉带间难掩疲态,靴底沾着的尘土仿佛还带着藩镇战乱的硝烟味。
自安史之乱后,朝廷早已失去了对地方的掌控,节度使们拥兵自重,赋税截留,连京畿之地的粮饷都时常断供,所谓“政令不出长安”,早已是朝野皆知的无奈。
就在这死寂之中,殿外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已踉跄着跨进殿门。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穿一件破烂不堪的麻衣,衣料上满是补丁,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黝黑的皮肤,裤脚被撕扯得参差不齐,沾满了泥土与沙尘。
他的头发枯黄如草,胡乱用一根麻绳束在脑后,脸上布满了皱纹与风霜,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殿内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一簇不灭的火。
老者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干裂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带着血丝的笑容。
他清了清早已沙哑的嗓子,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殿内炸开:“安西军没有降,更没有死,安西依旧是大唐的!”
这短短一句话,让满朝文武瞬间僵在原地。
安西,那个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名字,此刻打开了所有人尘封的记忆。
“你……你说什么?”
户部尚书颤抖着声音追问,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老者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向西方,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万里之外的西域戈壁:“某是安西军粮官。吐蕃人围了三年,断了水源,我们就喝雪水;缺了粮草,我们就煮铠甲上的皮革;士兵死了一批又一批,可没人说过投降。”
“上个月,将军派某突围,走了三个月,翻了三座雪山,终于回到长安——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疏勒、焉耆,至今仍在我们手里!城头上飘的,还是大唐的旗帜!”
话音落下,太极殿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
有人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有人扶着殿柱,身体不住地颤抖;连平日里威严的宰相,也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擦拭眼角。
如今,王朝衰落,藩镇割据,他们只能在长安城内苟延残喘,连一支孤军的消息,都能让他们如此失态。
老者看着眼前的景象,浑浊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他缓缓跪下,朝着龙椅的方向叩首:“安西军一日不死,便一日为大唐守着西域,等陛下派兵,等中原安定,等大唐的旗帜重新插遍河西!”
“陛下,长安,比太阳更近啊!”
然而,安西军的坚守,终究没能挽回大唐衰败的颓势。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乾符元年,距离建中元年已过去近百年。
这百年间,大唐就像一艘在风暴中飘摇的巨船,宦官专权愈演愈烈,从肃宗时期的李辅国,到后来的仇士良、田令孜,宦官们甚至能废立皇帝,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藩镇割据更是到了极致,朱温、李克用等节度使拥兵数十万,相互攻伐,把中原大地搅得鸡犬不宁;加上连年灾荒,黄河决堤,蝗虫成灾,百姓颗粒无收,只能卖儿鬻女,流民遍布天下,民生凋敝到了极点。
长安城内,虽仍是都城,却早已没了往日的繁华。
朱雀大街上的商铺十有八九关了门,偶尔有行人路过,也是面黄肌瘦,步履匆匆。平康坊的酒肆里,往日里吟诗作对的文人墨客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个落魄的书生,围着一壶劣质的米酒,唉声叹气。
其中一个年轻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清瘦,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他便是黄巢,几次参加科举,却都名落孙山。
这一次,他再次落榜,站在长安的城门前,看着巍峨却尽显破败的城墙,心中满是愤懑不甘。
夜色渐深,黄巢独自来到曲江池边。
池面早已没了开元年间“曲江流饮”的盛景,水面漂浮着枯枝败叶,岸边的柳树枯黄稀疏。他借着月光,从怀中掏出一支笔,在一块断墙上奋笔疾书。
墨汁有限,写下四句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写完后,他盯着墙上的诗句看了许久,随后毅然转身,离开了长安。他知道,科举之路走不通,那便换一条路,一条能改变这个乱世的路。
乾符二年,王仙芝在濮州起义,率领流民攻占了曹州、濮州等地,声势浩大。
黄巢听到消息后,立刻召集了家乡的数千流民,响应王仙芝。
他虽出身书生,却有着出色的军事才能,作战勇猛,又懂得安抚百姓,很快就成为了起义军中的重要将领。
他率领士兵转战河南、山东等地,每攻占一座城池,便打开粮仓,救济流民,百姓们纷纷加入起义军,队伍迅速壮大到数万人。
然而,起义军内部却并非铁板一块。
王仙芝在朝廷的招安诱惑下,一度动摇,想要接受“左神策军押牙”的官职,放弃起义。
黄巢得知后,怒不可遏,找到王仙芝当面质问:“我们起兵反唐,是为了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如今你却要接受招安,难道忘了那些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忘了那些被官府压迫致死的百姓吗?”
王仙芝被问得哑口无言,虽最终拒绝了招安,却与黄巢之间产生了裂痕。
不久后,两人分兵作战,黄巢率领一部转战南方,王仙芝则继续在中原作战。
乾符五年,王仙芝在黄梅与唐军决战,不幸战死,起义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
此时,黄巢正在攻打虔州,得知消息后,立刻率军北上,收拢了王仙芝的残部。
在众人的推举下,黄巢成为了起义军的新首领,号称“冲天大将军”。
他重新整顿军队,制定了“避实击虚”的战略,避开唐军主力,率领大军南下,渡过长江,攻占了虔州、吉州、饶州等地,随后又转战浙西、福建,甚至攻占了广州。
在广州,黄巢发布檄文,痛斥唐朝宦官专权、官吏腐败的罪行,提出“禁刺史殖财产,县令犯赃者族”的主张,得到了百姓的广泛支持。
广明元年,黄巢认为时机成熟,率领大军北伐,从桂林出发,沿湘江北上,攻克潭州,随后又突破唐军的长江防线,攻占鄂州、饶州、信州等地。
唐军节节败退,起义军一路势如破竹,直逼长安。
同年十二月,黄巢率领起义军攻占潼关,守关的唐军望风而逃。
消息传到长安,唐僖宗吓得魂飞魄散,在宦官田令孜的护送下,带着少数嫔妃和大臣,偷偷逃出长安,逃往成都。
黄巢率领起义军浩浩荡荡地进入长安,百姓们夹道欢迎。
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金色铠甲,身后跟着数十万起义军,正如他当年在长安墙上所写的“满城尽带黄金甲”。
进入长安后,黄巢在含元殿登基称帝,建立了“大齐”政权,年号“金统”。
他下令处死了所有三品以上官员。
天街踏尽公卿骨。
然而,起义军在长安站稳脚跟后,却逐渐迷失了方向。
将领们开始贪图享乐,士兵们也军纪涣散,甚至出现了劫掠百姓的情况。黄巢对此虽有察觉,却无力制止,起义军的战斗力逐渐下降。
与此同时,逃到成都的唐僖宗调集各地藩镇的军队,围剿起义军。
朱温原本是黄巢手下的将领,却在关键时刻投降了唐朝,被唐僖宗封为“左金吾卫大将军”,赐名“全忠”。
朱温率领唐军与黄巢展开激战,起义军屡战屡败,逐渐陷入绝境。
中和三年,黄巢被迫率领起义军退出长安,转战河南、山东等地。
中和四年,黄巢在泰山狼虎谷被唐军包围,走投无路之下,拔剑自刎。
至此,历时十年的黄巢起义虽然失败,却给了摇摇欲坠的唐王朝最沉重的一击——起义军转战大半个中国,攻占了长安,动摇了唐朝的统治根基,让原本就分裂的藩镇更加肆无忌惮,为唐朝的最终灭亡埋下了伏笔。
黄巢起义后,大唐的统治已名存实亡。
藩镇之间相互攻伐,争夺地盘,长安多次被攻占,皇帝也被迫一次次逃离都城,史称“国都六破,天子九逃”。
光启元年,宦官田令孜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争夺盐利,王重荣联合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率军进攻长安,唐僖宗再次出逃,长安被乱兵劫掠一空,宫室焚毁殆尽。
文德元年,唐僖宗病逝,唐昭宗即位,试图重振朝纲,却被藩镇架空,先后被朱温、李茂贞等节度使控制,如同傀儡。
天复元年,李茂贞率军攻占长安,唐昭宗被劫持到凤翔。
天复三年,朱温击败李茂贞,将唐昭宗带回长安,随后又将其迁往洛阳,并派人将其杀害,立唐哀宗为傀儡皇帝。
尽管大唐已衰败到如此地步,却依旧有着令人敬畏的风骨。
那些曾经羞辱过大唐的对手,最终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安史之乱后,吐蕃趁机攻占了河西、陇右,甚至在广德元年攻占了长安,拥立李承宏为傀儡皇帝。
可吐蕃内部矛盾重重,贵族之间相互倾轧,加上常年与大唐、回纥作战,国力逐渐衰退。
后来,吐蕃将领论恐热发动叛乱,与尚婢婢长期混战,导致吐蕃四分五裂。
大中二年,论恐热被吐蕃另一将领拓跋怀光击败,头颅被砍下,送往长安。
唐宣宗下令将论恐热的头颅悬挂在长安街头,以告慰那些在吐蕃入侵中死去的大唐军民。
回纥也曾是大唐的劲敌,安史之乱时,回纥曾出兵帮助大唐平叛,却借此机会向大唐勒索财物,甚至在长安城内劫掠。
后来,回纥内部发生内乱,黠戛斯趁机进攻回纥,回纥汗国灭亡,部分回纥人西迁,建立了甘州回鹘、西州回鹘等政权。
天复元年,甘州回鹘可汗乌截可汗率军入侵大唐,却被大唐将领李嗣昭击败,乌截可汗被杀,头颅同样被送往长安,悬挂示众。
南诏国也曾屡次犯边,从唐玄宗时期开始,南诏就与大唐时战时和,多次攻占大唐的姚州、巂州等地,给大唐西南边境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南诏国后期,统治者荒淫无道,百姓怨声载道,加上与大唐、吐蕃长期作战,国力耗尽。
天复二年,南诏国权臣郑买嗣发动政变,杀死南诏王隆舜,随后又杀死南诏皇室八百余人,灭亡了南诏国,建立了大长和国。
而南诏国的宗庙王陵,也被郑买嗣下令拆毁,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大唐就像一头年迈的雄狮,即便濒临死亡,也不会容忍对手的挑衅。
哪怕到了末年,人心依旧向唐。朱温控制唐哀宗后,试图篡夺皇位,却遭到了朝野上下的反对。
许多大臣宁愿被贬谪、被杀,也不愿依附朱温;百姓们虽然饱受战乱之苦,却依旧怀念大唐的盛世,民间流传着“唐祚未尽”的说法。
天佑四年,朱温再也无法忍受,强迫唐哀宗禅位,建立了后梁政权,大唐正式灭亡。
唐哀宗被废为济阴王,不久后被朱温派人杀害。
可即便灭亡,大唐依旧留下了不朽的传奇。
它的强盛,不仅仅体现在疆域的辽阔、经济的繁荣,更体现在文化的自信与精神的风骨。
如果说大唐的帝王是雄主,那么唐太宗李世民“贞观之治”,虚心纳谏,任用贤能,开创了万国来朝的盛世,唐玄宗李隆基在开元年间,励精图治,将大唐的繁荣推向顶峰,史称“开元盛世”。
如果说大唐的武将是猛将,那么李靖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立下赫赫战功,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收复长安、洛阳,被誉为“再造大唐”的功臣。
如果说大唐的女子是典范,那么武则天打破传统,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展现出非凡的政治才能;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等女性,也在政治舞台上留下了自己的身影,她们大气自信,雍容华贵,打破了传统礼教对女性的束缚。
如果说大唐的诗人是标杆,那么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肆意洒脱,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忧国忧民,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壮阔,都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经典。
大唐太强了,强到让后人觉得它不应该衰败,甚至不可能衰败。
它的强盛,源于开放包容的胸怀——它接纳各国文化,吸收外来技术,让长安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国际大都会。
它的强盛,源于崇文尚武的精神——文人能提笔写诗,武将能上马杀敌,君臣同心,百姓安乐。
可也正是这份强盛,让大唐逐渐变得骄傲自满,唐玄宗后期沉迷享乐,荒废朝政,最终引发了安史之乱,成为大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有人说,大唐是被自己打败的。
确实,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官吏腐败,这些都是大唐内部的问题,最终导致了王朝的灭亡。
可即便如此,大唐在末年依旧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安西军坚守西域十五年,黄巢起义动摇了唐朝的统治根基,那些羞辱过大唐的对手最终都被复仇。
什么朝代都会灭亡,大唐也是,但是大唐真如齐先生所说。
大唐从来就不在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