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的青砖地上积了层薄雪,叶明踩着吱嘎作响的台阶进门时,十几个书吏正围着炭盆烤火。
不知谁喊了声\"侍郎大人到\",众人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有个年轻主事差点打翻墨砚。
\"接着烤。\"叶明把冻红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劳烦给我也挪个位置。\"
炭盆里爆出个火星子,溅在叶明官服下摆。
老书吏张诚慌得要用袖子去扑,却见这位新上司随手掸了掸:\"不妨事,比北疆战袍上的箭洞温和多了。\"满屋子人低笑起来,紧绷的气氛突然松动了。
叶明接过老书吏递来的热茶,瞥见他们案桌上堆着的文书——最上头那本军械册子,墨迹都晕开了还没人誊抄。
\"北疆送来的冬衣清单,拖了七日没入库?\"叶明吹开茶沫。
满屋子人僵住了。角落里有个胆大的陪笑道:\"大人明鉴,往年这些琐事都是腊月才...\"
\"北狄人屠村可不管是不是腊月。\"叶明从怀中掏出一封边关急报,\"三天前,青山堡因棉甲不足冻死十七个哨兵。\"
他手指点在晕染的墨迹上,\"你们拖延的每一刻,都在喝兵血。\"
值房落针可闻。有个年轻录事突然跪下:\"下官愿今夜不睡,定将积压文书理清!\"
\"今年雪下得早。\"叶明搁下茶盏,\"现在去办,天黑前我要看到签收文书。\"
等屋里人散尽,一直跟在身后的陈河忍不住嘀咕:\"这帮老油条...\"
\"正常。\"叶明从袖中抽出一卷名册,\"兵部七成的人都是世家塞进来的,你看这个管军械的王主事,他妹妹嫁进了范阳卢氏。\"
陈河突然抢过名册往后翻:\"大人!这刘郎中的连襟竟是...\"
\"陇西李氏的旁支。\"叶明冷笑,\"所以他敢把军械账目做成筛子。\"
——
午时三刻,叶明在值房召见仓曹郎中。
矮胖的刘郎中捧着账本滔滔不绝:\"...去岁边军棉衣损耗两万套,按例该补...\"
窗外传来沙沙扫雪声。叶明突然打断:\"刘大人可知,为何今日特意选在午时见你?\"
刘郎中擦着汗赔笑:\"下官愚钝...\"
\"因为这时辰阳光最好。\"叶明哗地推开雕花窗,冬日惨白的光线直射在账本上,\"来,咱们对着光看这页纸。\"
纸张透光处,隐约可见被刮去的旧墨痕迹。
刘郎中扑通跪下时,叶明从案头抽出本旧档:\"巧了,兵部存底的账册,可没被改过。\"
当天下午,兵部传出消息:仓曹刘郎中因\"账目疏漏\"被调去管马粪。
更轰动的是,叶明当场烧了那本假账,却把真账誊抄三份——一份送大理寺,一份贴兵部照壁,一份让人念给排队领饷的士兵听。
——
掌灯时分,叶明裹着大氅往家走。路过西市时,他忽然拐进一家铁匠铺。
铺面挂着\"赵记\"的破灯笼,里头叮当声就没断过。
\"老赵!\"叶明熟门熟路绕过淬火池,\"上回说的弹簧钢...\"
满脸炭灰的赵铁匠猛地抬头,突然抄起铁钳要打:\"偷师的兔崽子还敢来!\"
等看清叶明身上的官服,吓得钳子当啷落地:\"大大大人...\"
铺子后院,几个匠人正围着新打制的弩机争论。叶明捡起地上一截铁丝,三两下弯成个奇怪形状卡进弩机。
\"射一箭试试。\"
弩弦震响的瞬间,三十步外的草靶竟被扎了个对穿。赵铁匠哆嗦着去摸那铁丝:\"这、这比军器监的...\"
\"卡槽这里再加个活扣。\"叶明直接蹲下来比划,\"用熟铁不要用生铁。\"
回府路上,陈河忍不住问:\"大人怎会认识这种市井匠人?\"
\"上月我巡城时,看见他铺子门口摆着自制的机簧。\"叶明呵出口白气,\"比兵部库房里的精巧十倍。\"
——
第二日早朝,礼部尚书崔衍当庭发难:\"叶侍郎擅自更易军制!\"
他举起那本被烧剩半册的假账:\"还毁坏朝廷文书!\"
龙椅上的皇帝还没说话,太子李君泽先笑了:\"崔卿倒是说说,改良军械怎么就成了乱政?\"
他忽然转向户部队列:\"叶风,你弟烧的账册值多少钱?\"
叶二哥立刻出列:\"回殿下,劣质棉衣导致边军冻伤,太医院上月多支出一万三千两。\"
满朝哗然。
叶明不慌不忙掏出赵铁匠试制的弩机。
当殿演示时,这弩比制式装备射程远了二十步,工部尚书小跑着下阶来看,连皇帝都探了探身子。
散朝时,崔衍拦在宫道上阴着脸道:\"叶大人好手段。\"
\"下官愚钝。\"叶明拱手,\"只是觉得兵部该多办些实事。\"
他忽然压低声音:\"对了,贵府三公子倒卖军粮的船,明日该到临江关了。\"
看着崔衍瞬间惨白的脸,叶明笑着掸了掸对方肩上的雪:\"天冷,大人保重。\"
——
接下来半月,兵部像被捅了的马蜂窝。
叶明借着\"整顿军备\"的名义,带人突查了京郊三大仓库。
在城南仓,他让人把生霉的粮袋全部摊开晒太阳;在西山仓,他当场杖毙了两个倒卖箭簇的胥吏。
最绝的是北营仓——叶明把领不到冬衣的士兵直接带进库房,让他们自己搬。
\"大人!这不合规矩!\"仓大使尖叫着阻拦。
\"边关将士的命就是规矩。\"叶明一脚踹开库门,霉味扑面而来。当士兵们发现本该崭新的棉衣里塞的都是芦花时,差点把仓大使活撕了。
腊八那天,叶明在值房煮粥。**小妹叶瑾突然拎着食盒闯进来:\"娘亲让我...\"
话没说完就噎住了——她看见素来优雅的三哥正蹲在地上吹火,官服下摆沾满炉灰。
陈河急匆匆闯进来:\"大人!崔尚书要把北疆军报扣在...\"
\"加把杏仁。\"叶明搅着砂锅,\"你尝尝咸淡。\"
叶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讨论军情,突然从食盒底层抽出本册子:\"哥,这是我在崔家诗会偷听到的...\"
等陈河急得跺脚,叶明才慢悠悠从案底抽出封信:\"真的军报在这里,桌上那份是饵。\"
他舀了勺粥给妹妹:\"兵部就像这腊八粥,看着一团和气...\"
\"其实各怀鬼胎!\"叶瑾抢过话头,兄妹俩相视一笑。
——
年关前最后一次大朝会,当皇帝宣布驿站归兵管辖时,崔衍当场晕了过去。
太医扎人中时,叶明瞥见太子冲自己眨眼睛——那是他们幼时合伙捉弄太傅的暗号。
回衙门的路上,雪下得更大了。叶明忽然驻足,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给陈河:\"赵铁匠闺女做的芝麻糖,尝尝。\"
\"大人连这都...\"
\"他闺女做弹簧的手艺比她爹强。\"叶明咬碎糖块,甜香混着寒气在舌尖化开,\"明年开春,该在兵部继续设个匠作司了。\"
远处,崔衍正被几个世家官员围着说话。
叶明望着他们呵出的白雾在风中纠缠,忽然想起落鹰峡的硝烟——这朝堂上的厮杀,终究比战场更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