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带着剩下的人一直往南跑,不停跑。
逃亡的路上,开始传来了不同的流言。
官家被掠走了?
太上皇也被掠走了?
据说,金兵把宫内的后妃皇子以及宗室皇亲都抓了,甚至还让妃嫔王妃等凡是妇女裸露上体游街,在城内招摇走过。
甚至还有大量女性,包括宗室妇女到民间女子,都被明码标价,当街售卖,或者被直接掳回营里。
路上,他们也见到了太多逃离战乱的百姓。
他们都没有目的地,但是都知道,先往南跑,离金兵越远越好。
他们不敢聚集,生怕金兵发现。
听说了皇帝被掳走的传言,李部童突然停下了。
他回头看了看,此处远眺,还能看到汴梁城像一颗烤糊的馒头,冒着黑烟。
李部童叹道:“我要逃,我还要往哪里逃呢?太子啊,太子。你糊涂啊,你好糊涂。我跟你多年,到最后,你让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汴梁,对不起我大宋的百姓!”李部童声音激烈,嘶哑响亮。
真金回头看去,李部童跪在地上,面朝汴梁。
许久之后,真金叫他没反应。
一支短刀刺入了他的胸膛,他自尽了。
他们一路向南,逃出了金兵的活动范畴,真金这才松口气。
战争没有结束,但是属于百姓的战争希望可以结束了吧。
远二郎要跟着真金一家去杭州一带。六娘说要带着英哥儿去最南边,最南边是哪里?可能是儋州。
六娘说,她想让英哥儿离金狗越远越好。
到了杭州,众人含泪道别。
张择端要去平江府,找冷花娘汇合。临走前,他送给了真金一幅画。
“记得,很久之前我跟你说的那幅传世名画吗?我曾经说过,我一定要画一幅传世名画,也要把你画进去,其实我早就画好了,现在我把这幅画送给你。”
真金展开那画,首先是昔日汴梁热闹的城门,商队的骆驼和挑担的货郎,正欣欣然往城里去。
城门洞下,守城的兵士抱着长枪,正和一个推车的老汉笑着搭话,车上的麻袋鼓鼓囊囊。
之后画卷又展,越展越长,是长河般流淌的市井烟火,仿佛能听见昔日的喧声从纸上漫溢出来,传出熟悉的气味。
那汴河两岸,茶馆酒肆的布幌子迎风招展,像个热情的店小二在招手,欢迎每一个入城的百姓。
香饮子摊前,围着一圈歇脚的行人,一碗下肚,仿佛能洗去一身风尘与劳累。
脚店二楼,几位书生凭窗远眺,或许正在争论诗词,或许在看码头上船只。
虹桥下,一艘大船穿桥而过,桅杆将落未落,船夫们高声呼喝,岸上指点的、帮忙的、纯粹看热闹的挤作一团,鼎沸人声破纸而出。
桥面上,骑马的官员与挑担的货郎狭路相逢,轿子队伍从中穿行,好一派忙而不乱的世俗交响。
再瞧街巷深处,肉铺老板正将一块好肉挂上铁钩,引得一旁的小狗驻足流涎。
刘家沉檀香铺里,管事正与老主顾慢条斯理地聊着天。
医馆门口,不知谁家小儿被抱着出来,额头上还贴着膏药,哭闹的模样栩栩如生。
更有那说书摊子,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得入迷……
质押典当的解库门口,徘徊着一个书生,捏着本旧书,脸上是五分窘迫又五分期待。
图卷之上,是芸芸众生。
人人都在忙着自己的生计,上演着各自的悲欢。
李真金看着密密麻麻的人们,眼睛都看花了。他忍不住扯了扯张择端的袖子,半是惊叹半是苦恼地问:“张大哥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上面那个是我啊。”
张择端依旧是挥了挥袖子说:“你自己找吧。”
“这画叫什么?”
“清明上河图。”
“好熟悉的名字。对了,你不是说,这幅画给官家了吗?”
“我那是敷衍公事。”张择端潦草回答。或许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对宋徽宗来说,他想要一幅画来褒扬盛世,彰显他的功绩。
对张择端来说,这只是一幅画而已。但对于张择端来说,这又不仅仅是一幅画。
“或许是个船夫,或许是个摊贩,或许是个看客……这汴梁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你,也都可能不是你。我画的不是某个‘李真金’,我画的是这人间烟火,是这活着的滋味。你能在这画里找到自己,便能找到李真金。”张择端答道。
众人分别,真金带着家人和远二郎在杭州乡下落了脚。
杭州不需要送水工,真金脚力好,做起了货郎。
生活看似能够安定下来,可远二郎一直有些忧心忡忡,据说,金兵掳走了很多大臣。真金知道,远二郎是在担心,其中有没有她的父亲。
远二郎历来与父亲不和,可如今别了父亲,心中竟又不踏实起来。
安定下之后,她联系到了大哥。
不久后,大哥捎来了父亲的信。父亲说,一切平安,躲过一劫,他们现在正筹划建立新朝,之后父亲又劝她去找他。
远二郎不愿意去,没有回信。
后来,唐仁授又来一封信,这封信却是拜托远二郎交给李真金。
信里说新朝已经建立,将定都杭州,升杭州为临安府,朝廷有意让真金再次组建潜火军,防备金人骚乱,守护新都。
看了这信,真金犹豫了。
他不知该不该去,可家仇国恨,他又能不能忘?
远二郎说:“去与不去,我都看你。”
真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座城,又浮现出张择端送他的画。
多年后,李真金再次看到那副长卷的时候,他看遍了上面的每一个人,认出了每一个人。
街头耍把式的壮汉,是包三哥。
潜火铺里睡懒觉的那个家伙,是王二竿。
巡街的士兵,是英气勃发的何小乙。
那个佩刀的官差,正是马步飞。
环饼笑嘻嘻地走在街头,吃着面饼。至于那个推着车子的老丈,想来是干爹,水行的张头。
还有这个脚店,老板娘神似六娘。
提着篮子的娘俩,像是娘亲和真铃。
这个书生模样的人,想必就是张大哥自己了吧。
这里还有一位独坐高台的郎君,真金猜定是远二郎。
至于他自己,真金确实想不到画上哪个人像他,但似乎很多人都像他。
总之,他看到了汴梁的每一个人,但恰恰就是每一个平凡的人,守护着汴梁的平安。
李真金想,他或许明白了张大哥心中真正的想法。
他真正想要画下的是时代的主角——每一个百姓,而不是宋徽宗眼中的盛世汴梁。
李真金又想起师父木楞说的话:因为你怕火,所以你才是打火的好料。世界上有谁不害怕火呢?
是啊,世上有谁不害怕呢?
哪怕是他李真金,哪怕是大宋潜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