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后来,在昭王府蹭饭时,听覃芊落心声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才拼拼凑凑知道了真相。
她的前世并非将军,她不喜欢军营里刻着“守疆”二字的木牌。
那是我从前总缠着她一起刻的,每次刻完,我都得意地把木牌举到她面前,木刺扎了手都不在意。
“你看,咱俩的字最像!连力道都一样!”
却不知她握着刻刀的手,总在悄悄发颤,指尖连木纹都攥得发白。
刻出的横画末尾都带着细微的抖,事后还会偷偷揉着发酸的手腕。
她也不爱庭院里的玉兰,我曾以为她同我一样爱这花的干净,春日里总折了带着晨露的花枝送她。
初入宫时她穿的那身月白裙,绣着细密的缠枝莲,针脚匀得像画里描的,我曾在宴上盯着她看了半晌。
看得她耳根发红,才憋出一句“衬得你像月里人,比宫里的嫦娥还好看”。
后来才知那是她娘亲替她选的,这些后知后觉的真相,像根浸了凉水的细针,轻轻扎在心口,不疼,却闷得发慌。
涩意顺着心口往喉咙里冒,连仰头喝下去的汾酒,都带着股说不出的苦,像是掺了沙粒,刮得喉咙发疼。
原来我从未真正懂过她,那些自以为“同她最是相契”的共鸣。
我爱枪,她也练枪,我厌大儒,她也怼老臣,却不知她怼的是那些“空谈仁义、漠视百姓饿死”的伪君子。
我喜玉兰,她也常站在花下,可这些全是我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可除了把这点涩意狠狠咽进肚子里,攥紧枪杆、指甲掐进掌心告诉自己。
“只要她过得好,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又能如何呢?
好在,我们想让天玄的版图上再无烽火,想让百姓能在自家的田埂上种庄稼、听着蛙鸣吃饭。
能在夜里关上门、不用怕炮火惊醒孩子的心思,是真真切切的一致。
每次同她俩在昭王府议事,看着舆图上慢慢铺开的“太平”二字,墨色浓淡里全是期许。
看着覃芊落指着新收复的云州土地,指尖划过舆图上的河流,笑着说“再等几年,这里的百姓就能家家有余粮。
娃娃们能进学堂读书识字,不用再跟着爹娘逃荒了”。
眼尾都带着笑纹,连声音都轻快了些,这点认知便像颗小石子落进闷水里,漾开一圈圈的宽心,把那些涩意冲淡了些。
最难忘的是同她一起征讨倭国那次。
海风吹着咸腥,卷着滩涂上的血与沙,黏在衣襟上,结成硬硬的痂,风一吹就刮得皮肤疼。
那些血色场景,至今想起来,指尖都还带着战场的寒,连梦里都能闻见硝烟与血腥混在一起的味道,惊醒时总攥着枪杆。
那也是我头一回见到那样的覃芊落,那时她尚未和苏锦韵成亲,我的心思还藏在胸口。
像揣着块烧得发烫的烙铁,连看她的眼神都不敢太沉,怕稍不留意,眼底的喜欢就泄了出来。
只能借着“练枪切磋”的由头,远远地看着她,看她握着弯刀的背影,心里又甜又苦。
平日里的她,对谁都是笑语晏晏的模样。
营里小兵练枪摔折了腿,疼得直哭,她会蹲在床边,亲手替人换伤药,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语气比医官还温和。
连“疼就喊出来,别憋着,男子哭也不丢人”都带着哄。
伙房的老将士得了风寒,咳嗽得直不起腰,连烧火的力气都没有。
她能挽起袖子替着烧火,柴灰沾了衣襟、落了头发,也只是笑着拍掉,灰屑飞进眼里,揉得通红也不在意。
“这点灰算什么,比战场上的硝烟干净多了”。
连我偶尔耍性子怼她“你这枪法又慢了,下次定能挑落你的枪,让你输得喝三坛酒”。
她都只会敲敲我的枪杆,眉眼弯弯地说“那你陪我再练半个时辰,输了可别赖账,三坛酒少一滴都不行”。
可那日在海岸的村落里,见着那些倭寇举着刀,嗷嗷叫着冲进茅草屋,刀刃上还沾着百姓的血。
连鸡犬都被砍得血肉模糊,她眼中的笑意像被冰水泼过,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角的弧度都绷成了冷硬的线。
握着双刃弯刀的手,指节一点点泛白,连刀柄上的缠绳都被攥得变了形,指腹都磨红了。
头一个倭寇举着染血的刀朝她砍来时,她手中的弯刀“唰”地出鞘,刀光裹着海风,带着淬了冰的冷,快得像一道闪电。
直接劈断了对方的刀身,刀刃擦着倭寇的脖颈过去,温热的血溅在她的月白袖口上。
像开了朵刺目的红罂粟,晕开一片,连丝线都浸透了。
我站在她身侧,清清楚楚看见她眼底的变化。
起初是对侵略者的冷,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可当她瞥见被倭兵掳走的孩童,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扎着两个羊角辫,哭着拽住娘亲的粗布衣角。
小脸吓得惨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倭寇竟毫无征兆地扬起刀,刀刃闪着寒光,直接挑开孩子的小手。
鲜血滴在沙地上,瞬间就被滚烫的沙子吸走,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子,像块疤。
就在那时,她双眼猛地睁大,眸里的冰瞬间碎了,翻涌起来的情绪,是我从未见过的恨。
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几乎要顺着眼尾溢出来,连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胸口微微起伏,像憋着一口气,要炸开。
我隐约知道些她前世的事。
有次夜里在军营值哨,海风刮得帐篷“哗啦”响,像谁在哭,见她对着月亮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指甲都快掐进布纹里,声音轻得像梦呓:“那里的海,也曾被血泡过,红得像染了胭脂。
那里的人,连读书的纸都被烧了,灰飘得漫天都是,像下了场黑雪……”
我心中自然也对这些倭兵恨恶,我曾在覃芊落头顶的光幕里见过她前世的画面。
倭兵抢百姓的存粮,把瓦罐里的米倒在地上,光着脚踩得稀烂,米粒嵌进脚缝里都不在意,嘴里还叽里呱啦地骂。
烧百姓的草屋,火苗舔着房梁,噼啪作响,黑烟裹着火星。
把不肯走的老人孩子逼得往海里跳,海水里漂着破碎的衣裳、木制的玩具。
甚至把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挑在枪尖取乐,娃娃的小手还在抓挠,他们却哈哈大笑,露出黄黑的牙。
当时我气得枪杆都攥出了汗,指节泛白,枪缨上的红绒都在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砍了那些畜生。
可我对他们,终究只是身为天玄将军的憎恶,是对他国百姓遭难的愤懑,没有恨。
恨是沉在骨头里的,是带着体温的痛,我没有那样的过往,便生不出那样剜心的恨。
覃芊落不同。
她是真的恨,恨到了骨子里,恨到握着刀柄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连指缝里都渗着汗,滴在沙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有个倭寇抱着一捆书卷从教书先生的屋里出来,那是村里仅有的藏书,纸页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
是先生用浆糊一点点粘好的,书页上还留着孩子们歪歪扭扭的涂鸦。
用炭笔写着“天下太平”“娘亲安康”“先生教我识字”,稚嫩的笔画里全是最朴素的盼头。
那倭寇却狞笑着把书卷扔进火塘,火苗“腾”地窜起来,舔舐着纸页,很快就烧得焦黑,纸灰随着黑烟飘得漫天都是。
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像一层洗不掉的灰。
就在那一刻,覃芊落突然冲了过去,像一道白影,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弯刀挥得又快又狠。
刀光闪过,那倭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血溅在她的裙摆上,像泼了一盆红墨水。
我看见她蹲下身,膝盖跪在滚烫的沙地上,想去捡那些没烧完的书页,指尖刚碰到焦黑的纸边,就被烫得猛地缩回来。
指尖红了一片,起了水泡,她却像没察觉,只是盯着那些在火里蜷曲的纸页,眼底的红更深了。
像燃着的炭火,连眼尾都染着红,像哭过,却没掉一滴泪。
上了倭国岛,她手中的弯刀挥得越来越快,刀光在阳光下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每一次起落,都带着破风的锐响,像在嘶吼着前世今生攒下的滔天恨意。
有个倭兵被她砍伤了腿,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额头磕得流血,染红了沙土。
嘴里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话,手还在地上乱抓,想抓她的衣摆。
她的刀却没半分迟疑,劈下去时,我竟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近乎破碎的决绝。
仿佛砍倒的不是敌人,是压了她两辈子的战火、是被烧的书卷、是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对不起”和“我好想你”。
她的衣摆被血染红了大半,原本月白的盔甲,此刻红得像浸了血的雪,沉重得抬不起。
头发散了几缕贴在脸颊上,沾着血和汗,黏在皮肤里,痒得难受却顾不上。
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刀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可她依旧不停地挥刀,像一头被激怒的兽,眼里只有敌人和恨,连呼吸都带着刀光剑影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