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浮空岛的风裹挟着从偏殿中吹来的美食香气,从窗棂的缝隙间渗入。
青蘅端着粗陶药碗穿过回廊,她身形单薄得像支薄竹,藏在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裙里,腰间束着一条靛蓝布带,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是发间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
青蘅生得极美,美得近乎妖异。
她有一张不该属于天机阁这种清冷之地的脸——肌肤如雪,唇若丹朱,眉如远山含黛,一双眼睛却似狐狸般微微上挑,眼尾泛着天然的薄红,像是被人用指尖蹭过胭脂,不点而艳。
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垂眸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抬眼看人时,又透着一股不自知的勾魂摄魄。
腰肢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偏生胸脯饱满,臀线圆润,裹在那件宽大的粗布衣裙里,反倒衬得曲线愈发惊心。
可她从不自知,她也从来对这些不感兴趣。
她知道她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照顾好那个老人。
其他侍女们私下议论,说青蘅若是肯稍作打扮,怕是连醉仙楼的花魁都要失色。
偏她总是一身素衣,发间只一根木簪,连胭脂水粉都未曾碰过。
那些本该妩媚的风情,被她用冷淡的神情硬生生压住,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禁欲感。
侧室的门“吱呀”一声推开,少女单薄的身形与药香一同涌入。
青蘅端着药碗进来时,一位老人正伏在掉漆的柏木案前咳嗽,嶙峋的脊背将灰布袍撑出尖锐的轮廓。
与偏殿的奢靡喧嚣截然不同,这间小屋不过方丈之地,陈设简朴得近乎寒酸。
一张老旧的檀木案几,一盏青铜灯,一架塞满书册、竹简的书柜,便是全部。
墙上悬挂着一幅褪色的星图,边角已经泛黄卷曲,却仍被主人用镇纸小心压平。
她脚步放得很轻,可老人还是听见了,抬起枯瘦的手摆了摆,示意她放下。
青蘅没听,径直走到他身旁,将药碗搁在镇纸旁,伸手去扶他的肩。
听到声响,他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珠,颧骨上的星斑在油灯下泛着紫光。
“说了不必煎药。”老人的声音像枯枝刮过石板,“十几年修行寸无长进...老夫已经到了自然寿元,药石无用。”
青蘅没答话,只是将药碗放在垫了麻布的案角——这张桌子腿脚不平,热碗直接放下会晃。
她转身从炭盆上提起铁壶,往缺了口的陶杯里倒了半杯热水,又从小布包里捏出几粒枸杞丢进去。
老人看着那杯里浮沉的红色果实,眉头皱得更深:“哪来的?”
“药圃里捡的。”青蘅撒谎时睫毛会轻轻颤动,“被风吹落的。”
“阁中给你的月钱买的吧...”老人轻轻摇了摇头,“傻孩子。”
青蘅不说话,只是固执地站着,手指轻轻搭在他嶙峋的肩胛骨上。
老人叹了口气,终于直起身子,露出那张布满星斑的脸——那些暗紫色的斑点从脖颈蔓延至颧骨,是过度推演天机的代价。
“老夫迟迟不能突破七境,怕是寿元也就在这几日了...”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陶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青蘅急忙去扶,触手全是硌人的骨头。
他实在太瘦了,衣袍空荡荡地挂着,像套在竹架上。
看着她单薄的肩膀,老人忽然伸手拂去她衣领上沾的一点药渣,这件布衣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明日...“老人声音突然哽住,转而从袖中取出个布包,“换上。”
布里是件崭新的靛青衣裙,料子虽不华贵,却厚实挺括。
青蘅抚过细密的针脚,是老人自己的手艺。
药碗里腾起苦涩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成雾。
他盯着碗中晃动的药汁,忽然说:“明日是你生辰。”
青蘅的手指微微一颤。
“刚捡到你时,你都不会说话。”
老人用指甲刮着碗沿,“那么小一团,哭声像猫儿似的。”
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叠,“当时就想,这丫头活不成的。”
“当年带你回宫...我拒绝了陛下要送给我的侍女奴仆...我说...这小家伙以后会照顾好我的。”
“没等到享受你照顾我的年纪啊...这身体,不行喽...”
药汁溅几滴在青蘅手背上,烫出红痕。
她没缩手。
老人忽然不笑了,他放下药碗,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拉过她的手慢慢擦。
老人指腹粗粝,动作却极轻,像在擦拭星盘上的尘埃。
“疼不疼?”
青蘅摇头。
“撒谎。”老人哼了一声,“三岁那年打翻灯油,也是这般咬着唇不说疼。”
他擦完药渍却没松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间淡青的血管,“...这些年跟着我,委屈你了。”
窗外星子突然大亮,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
青蘅看着墙上交叠的剪影,老的佝偻如枯松,小的挺拔如青竹。
她忽然反手握住老人颤抖的手指:“大人当年若不管我,我才真要委屈。”
老人的手僵住了。
案头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老人借着这声响抽回手,转身去够书架顶层的桐木匣。
他踮脚时官袍下摆晃荡,空荡荡像挂在竹架上。
青蘅默默站到凳子上替他取下来。
“打开。”他咳嗽着坐回藤椅。
匣中是把银簪,簪头嵌着粒豌豆大的星髓石,在暗处泛着幽蓝的光。
她服侍老人多年,哪里不认得这是什么,这簪子就是千机阁阁主的信物。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星砂般的血沫。
青蘅慌忙去扶,却被他推开。
老人胡乱抹了把嘴角,将簪子硬塞进她手里:“丫头,天机阁要乱了。”
青蘅握紧簪子,冰凉的星髓石硌得掌心生疼。
“拿着它,走。”
她看着老人斑白的鬓角,那里新添了一缕刺目的紫——寿元耗损过大的征兆。
“我不走。”
青蘅不退反进,一步跨到老人跟前。
十年来头一次,她俯视着这个总是佝偻的背影:“那年雪夜您若不捡我,我早冻死了。”
“现在...”她声音发颤,“现在您要我看着您燃尽寿元?”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有一次帝都有侍卫来,我从他那里打听到,六境修士起码有二百一十年寿元,可您...可您如今才九十九岁啊!”
星灯骤暗。
黑暗中老人的手抚上她发顶:“傻丫头...”老人掌心温热,声音却像隔着很远,“星官燃命,本就是...本分。”
“千机阁一共有一千余星官,为何偏偏要燃您一个人的命?”
她抬头,看见老人浑浊的眼里含着水光,被星灯映得晶亮。
“先帝托付给我的千机阁...总得有人...把它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