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汝说完,殿内一阵沉默。
嬴政肩背的线条,也似乎略微松弛了一丝。
他缓缓转过身来,他没有立刻看向月汝,反而再次将目光投向舆图,精准地落在邯郸的位置。
良久,一丝若有似无,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的笑意,终于在他紧抿的唇角晕开。
“汝姐洞若观火,深谙人心。”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继续说道:“赵偃此人,志大才疏,刚愎暴戾,其所谓‘新政’,不过掘赵之根基,自毁其长城。
至于那‘三年伐秦’的无知妄言,徒惹天下人耻笑罢了。”
他的食指,隔着虚空,轻轻点在邯郸的位置,仿佛在拨弄一件唾手可得的玩物。
“赵国,早已是寡人囊中之物。”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如今,只需静待其君臣离心,上下猜忌,内部自行溃烂,便可坐收渔利。”
嬴政的目光终于转向阶下的月汝,那眼神锐利,却又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慵懒:“至于那位赵太子……既然归国之途不通,便让他在我咸阳,好好‘休养’吧。刘高!”
侍立在内殿门边阴影里的刘高,立刻趋前一步,躬身听命。
“传令上林苑守将。”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对赵太子之‘礼遇’,务必周全周全再周全!不可有丝毫怠慢疏忽,需令其宾至如归。
然其一举一动,所交何人,所论何事,纵是饮食偏好、只言片语,皆需巨细靡遗,密报于寡人知晓。”
“喏!”刘高将腰弯得更低,声音恭敬而干脆。
殿内,烛火依旧跳动,映照着秦王重新变得沉静的侧脸,以及月汝垂下的眼睫。
空气中,权力的弦无声地绷紧,咸阳城的夜色,更深了。
.........
雍城,某处废弃矿洞内。
烛火摇曳,几张粗糙的石凳围着一方凹凸不平的石桌,孟逸、张魁、李茂三人相对而坐,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比矿洞本身还要阴沉。
孟逸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石面,他脸上惯有的从容早已被焦躁和惊疑撕得粉碎,声音压得极低:
“咸阳的风向不对了,很不对。”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大王车驾这几日频繁出城,方向不明,行踪诡秘。
更紧要的是,鬼谷学苑那边,明哨暗桩陡然增加了数倍。
大人刚传来的密信,说咸阳的鼻子怕是嗅到血腥味了,让我们立刻、马上加倍小心。
所有大规模操练,即刻暂停。
物资转运,尤其是大宗刀兵甲胄,统统缓下来,能停则停。”
对面的张魁猛地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给了他些许虚假的胆气。
他“咚”地将酒囊砸在石桌上,粗声粗气地反驳:
“缓?停?孟公,你也忒胆小了些,怕个甚。咱们千把号兄弟,在这矿洞里窝了这么久,刀磨利了,甲擦亮了,就等着大人一声令下。
咸阳嗅到味?哼,让他们嗅去。
我张魁手下八百儿郎,都是好汉。
秦军来了又如何?这矿洞九曲十八弯,就是座迷宫。
他们敢进来,老子就敢让他们尝尝咱们新练的合击阵法,管叫他们来得去不得!”
言罢,他拍着胸脯,震得石桌嗡嗡作响。
一直沉默拨弄着算筹的李茂,三角眼里精光一闪,手指停住。
他冷冷地瞥了张魁一眼,声音如同他拨弄的算珠般清晰而冷硬:
“张魁,闭嘴。酒灌多了就管不住你那嘴?孟公的担忧正是时候。咸阳若真起了疑心,你那矿场就是最大的靶子,八百人的动静能小?
我问你,这几日矿场周围,可有什么生面孔晃悠?或是山间小道,有无不明痕迹?”
张魁被李茂一呛,脸上横肉抽搐了一下,酒意似乎清醒了几分。
他眼神闪烁,避开李茂锐利的目光,瓮声道:“没…没有。老子早就防着呢!几个要害山口都放了暗哨,机灵得很。
别说生人,就是只野兔子想悄没声溜进来,也得问问老子手下的弓弩答不答应。”
话虽说得硬气,但他心里却咯噔一下。
昨日确实有哨兵来报,说西边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梁上,似乎有群鸟被惊得乱飞,像是有人经过。
他当时没当回事,只骂了句“大惊小怪,不是猎户就是野豕”,便没上报。
此刻被李茂问起,那点侥幸心理让他后背微微发凉。
孟逸根本没注意张魁那一瞬间的异样,他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刀剑甲胄还能藏着掖着,关键是物资,尤其是那批弩机和配套的箭矢。
赵猛那边催命似的催,他那八百人是大人亲自调教的精锐,练的就是强弩破阵之法,箭矢就是他们的命,缺不得这个。
可如今库存…库存已不足三成。
风声这么紧,从外面大批运进来就是找死。还有粮草,囤积过多,目标太大,一旦被查,就是铁证。”
提到“箭矢”,李茂那双精明的三角眼瞬间亮了起来,手指在算筹上飞快地拨动了几下,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压低,却难掩其中的一丝兴奋。
“箭矢…确实棘手,但也并非绝路。”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措辞:“孟公,风险往往伴着机遇。
晋地那边,有条路子…虽然价高得离谱,几乎是市价的三倍,但胜在两点:
一是隐蔽,走的是山间秘径、夜行昼伏;
二是快,只要钱到位,七日内就能送到指定地点。至于粮草。”
他嘴角勾起一丝算计的弧度,继续说道:
“粮草更简单。化整为零,分散到雍城周边各处可靠的佃户庄子上。
眼下秋收已过,就以‘大户囤积过冬粮’的名义存放,合情合理。账目我来做,保证做得漂漂亮亮,任谁也查不出半分破绽!”
“晋地?”
孟逸猛地停住脚步,声音里充满了警惕,“李茂,你疯了?
晋地龙蛇混杂,与那边勾连,万一被咸阳的探子嗅到一丝气味,就不是物资短缺的问题,是抄家灭族的大祸!这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