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降卒暴动之险!”
他顿了顿,不给对方喘息之机,目光扫过殿内武将行列,继续抛出更沉重的命题:“洛邑降卒,已有十一万之众。后续清剿收容,总数恐近二十万。
此二十万人,非牛羊牲畜,乃心怀亡国之恨、身负血仇之敌。
胡大夫欲速灭其宗庙社稷,绝其社稷血脉,岂非令其彻底绝望?
试问,若我大秦主力尽出东征,后方空虚,这二十万绝望降卒一旦得知故国将亡,复国无望,绝望之下,必定群起而反,呼号相应,夺械夺城,里应外合。
关中腹地将成何地?
届时,我关中腹地将成何地?
我军腹背受敌,前有坚城未下,后院烈火熊熊,如何自处?
长平坑卒,赵人恨我大秦入骨二十余载,至今未消,殷鉴不远。
胡大夫欲使我大秦,再结数十万韩魏死仇,遗祸子孙乎?
此其二患也!”
李斯描绘的图景,让许多武将都皱起了眉头,他们擅长战场厮杀,却最不愿后院起火。
“其三,楚赵反扑之危,民心与合纵死灰!”
李斯的目光最后扫过主战派众人变得难看的脸色,抛出最沉重的一击:“昔年武安君长平一役,坑杀赵卒四十五万,何等威风?
然邯郸之围三年,赵人同仇敌忾,妇孺皆兵,前车之鉴,血泪未干。
今日若效仿长平旧事,或如胡大夫所言,急不可耐强吞韩魏,会使山东六国遗民视我大秦为何物?
虎狼之邦?还是洪水猛兽!
恐惧之下,非是臣服,而是更深的刻骨仇恨。
届时......”
李斯走到地图前,猛地指向东方:
“楚国项燕虽败,根基尚存,荆楚之地,带甲百万,岂会坐视?
赵国庞煖虽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邯郸城坚,赵人剽悍。
燕国、齐国,亦岂会坐视?
列国见我军主力深陷韩魏泥潭,后方空虚,降卒不稳,必生出蠢蠢欲动之心,或重整旗鼓合纵反扑,或袭扰我侧翼粮道。
合纵死灰,必借‘暴秦’之名复燃。
我军千里远征,已成强弩之末,师老兵疲,如何抵挡以逸待劳、同仇敌忾之列国生力军?
胡大夫之策,非但不能廓清寰宇,反将大秦拖入顾此失彼之绝境。
诸公试想,我大秦纵有铁骑百万,可能尽屠天下人心乎?能杀尽仇视之火种乎?”
李斯的“三患”论,直指速战论的致命软肋。
他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将急于灭国的巨大风险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每一个字都基于现实考量,充满了政治家的远见和法家的冷酷逻辑。
他不仅彻底驳斥了胡毋敬的激进,更是将一幅“欲速灭国则必遭反噬亡国”的残酷图景清晰地铭刻在每个人的心底。
殿内还激昂澎湃的主战声浪,被彻底压了下去。
不少方才还热血沸腾、请战心切的官员,此刻额头已渗出涔涔冷汗,眼神闪烁,开始重新审视这辉煌胜利背后的巨大风险。
胡毋敬本人也一时语塞,脸色涨红,嘴唇嗫嚅着,找不到有力的言辞反击。
就在这主战派气势被彻底压制、陷入尴尬沉寂的时刻,隗状适时出列,声音沉稳:
“大王,李右监所言,字字珠玑,老成谋国,深谙治国用兵之道。”
他先是肯定了李斯,然后转向核心议题:“灭国之战,非仅恃兵锋之利,更需天时、地利、人和。
今洛邑初定,降卒如山,粮秣转运维艰,六国虽败,余烬犹存。
当务之急,非急图鲸吞,而在于深耕固本,消化胜果,使降卒化为助力而非祸端。”
隗状的话语,为李斯的“三患”补充了建设性的方向,也代表了稳健派重臣们的普遍共识。
芈启、蔡泽捋着胡须,微微点头;
蒙武、王龁等武将虽未明确表态支持李斯,但神情凝重,显然已被说服。
胡毋敬看着局势急转直下,猛地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大王!李右监、隗相未免危言耸听,我大秦挟此旷古未有之大胜余威,士气如虹,列国丧胆,正宜……”
“够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胡毋敬的争辩。
整个大殿,殿顷刻落针可闻。
接着,嬴政缓缓从王座上站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按着腰间的太阿剑柄,步履沉稳地走下丹墀,走向那幅巨大的六国疆域图。
他没有看面红耳赤的胡毋敬,也没有看神色平静的李斯或隗状。
他只是停在巨大的地图前,背对着群臣,目光扫过函谷、洛邑,扫过韩、魏的疆域,最后投向更广阔的东方山河。
“诸卿之议,寡人已尽知。”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定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胡大夫求战心切,忠勇可嘉,锐意进取之心,乃强国之所需。
李右监三患之论,鞭辟入里,亦是为国深谋,老成持重之见。
汝二人,皆为我大秦肱骨,所虑皆为国家社稷。”
他先是肯定了双方,调和了争论双方的价值,却并未立刻偏向任何一方,反而将争论提升到了更高的战略层面。
“然,灭国之战,非匹夫之勇,匹夫之怒可成。寡人之意,非战,亦非不战。”
嬴政的手指,重重叩在舆图上洛邑的位置:“此地,乃我大秦我东出函谷,问鼎天下之基石,亦是二十万降卒羁縻之地。
昔年商君徙木立信,方有变法之基;
今日洛邑不稳,纵使大秦带甲百万,东出之路亦如履薄冰。
纵使能破城灭国,我大秦甲士要折损多少?
更遑论,二十万降卒若闻我残杀韩魏军民,必生异心,到那时,函谷关外的基石先崩,何谈问鼎天下?”
说着,他的手指缓缓向东移动,划过韩、魏的疆域。
紧接着,嬴政语气陡然转沉:“韩魏,确乃冢中枯骨。然,强吞之,非但崩齿,更恐噎喉,更污我大秦仁德之名。”
“仁德”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尾音在章台宫内久久回荡。
闻听此言,殿内诸将皆是一愣。
秦人以武立国,列国皆称“虎狼之秦”,何曾有人提过“仁德”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