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深吸一口气,指着沙盘上秦军分散的几处蓝色标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末将再次恳请上将军,即刻传令,让留守朝歌、荡阴等地的将士放弃城防,尽携缴获辎重,火速向汲城收缩。
依托此处坚城之势,合兵一处,固守待援。
唯有收缩防线,集中力量,方为上策。
至少……至少要把驻守朝歌、荡阴最为精锐的东军一部收拢回来。”
麃公脸上肌肉紧绷,他何尝不知王翦所言有理?
五国合纵的消息压在所有人心头,尤其是蒙骜带走主力东出后,汲城一带的兵力更显单薄。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王将军,老夫岂能不知情势危急?”
少顷,麃公缓缓摇头,目光并未离开沙盘,声音低沉而坚定:“然王命未至!朝歌、荡阴、内黄、邺城四地,乃我军将士浴血奋战所得,乃楔入魏赵腹心之要地,岂能因敌势汹汹便轻言放弃?不战而拱手相让?
临行前,大王令我等‘稳固城防,震慑赵国,屏障函谷’。
若无明确撤军诏令,老夫擅自下令弃守,致使新得疆土复失,如何向大王交代?如何向那些为夺此城而捐躯的将士英魂交代?
大王未曾明令撤回,你我若擅自弃土,便是失职。
他日大王问责,你我如何担待?项上人头事小,动摇军心国策事大。”
接着,麃公霍然起身,盯着王翦: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言不假。
但那是用在何方?
那是在战场瞬息万变、烽火隔断、音讯断绝,主将需当机立断之时。
如今咸阳驿道畅通,大王之智岂会不知此间凶险?我等此刻要做的,是严阵以待,静候王命,而非自乱阵脚,仓皇后退。
再等等,大王与朝中诸公,定比你我看得更远更深,定有万全之策。”
王翦张了张嘴,想再争辩,但看着麃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提及“稳固城防,震慑赵国,屏障函谷”,“为夺此城而捐躯的将士英魂”时的沉重,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眉头拧得更紧。
他明白老将军的顾虑,秦法森严,无令弃土,形同叛国。
他只是不甘心,眼睁睁看着这大好局面可能因兵力分散而被联军一口吞下。
帐内的气氛几乎凝固,只有远处军营操练的号令声隐隐传来。
就在这时,帐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卫兵略带喘息的高声禀报:“报~~~启禀上将军、王将军!咸阳急报,使者已至营门。”
“快传!”
麃公与王翦几乎同时出声,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大步迎向帐门。
很快,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引入帐中。
他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支密封严实的铜管:“咸阳急报,大王亲笔诏令,请上将军麃公、裨将王翦亲启。”
麃公一步上前,接过铜管,拧开封盖,从中抽出一卷帛书,迫不及待地展开。
王翦也立刻凑到近前,两人的目光,在诏书的字句上飞速扫过。
起初,麃公紧皱的眉头略有舒展,但随即越皱越深,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惊疑与难以置信。
王翦亦是如此,他先是看到“不撤军”的字样时心中一沉,待看到后面任命主帅及调兵部署,尤其是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瞳孔骤然收缩。
诏书末尾,是嬴政那不容置疑的落款和鲜红的玄鸟印玺。
“这……”
麃公读完,喉头滚动了一下,将帛书递给旁边的王翦,脸上充满了惊愕与疑虑:“大王…竟命少上造挂帅?
不守函谷,反要出关列阵于洛邑、巩邑之野,与联军野战?
还要我等…弃汲城防务,分兵设伏?”
“大王……任命少上造为主帅?”王翦的声音,同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诧。
他抬头看向麃公,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不解。
秦臻的智谋他深有耳闻,浮戏山一役堪称神鬼莫测,但那是运筹帷幄之中。
如今要统帅五十万大军,在函谷关外平原与倍于己的联军主力正面对决?
这已超出了他对那位“谋主”的认知范畴。
更关键的是,不撤反进?
还要他们放弃汲城防务,还要分兵设伏,这每一步都透着难以想象的风险。
然而,王诏如山。
那鲜红的印玺,代表着不容置疑的王权与军令。
麃公猛地闭上眼,仿佛在压下翻腾的心绪。
再睁开时,眼底深处虽仍有疑虑的漩涡翻涌,但军人的铁血和服从已压倒了所有情绪。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声沉重无比,饱含着对王命绝对的服从,却也像在叹息无数将士即将踏上的莫测征途:
“王诏在此,不容置疑。少上造深得大王信重,其谋略,或许非我等所能窥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沙盘上洛邑、巩邑那片开阔地带。
短暂的震惊和迟疑后,作为沙场老将的本能瞬间占据了绝对上风。
既然王命已下,主帅已定,那么他要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坚决的执行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麃公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挺直了腰板,声音陡然拔高:“王命已至!王翦听令!”
“末将在!”王翦瞬间收敛所有杂念,猛地抱拳躬身。
“传本将令,即刻按秦王诏令与主帅方略行事。”此刻,麃公脸上所有疑虑被一种决绝的坚毅取代,沉声下令:“其一:速将汲城防务、戍卒名册、粮秣库存清点造册,移交副将樊於期。
命其严密守备,增派斥候,昼夜监视邯郸动向,确保汲城防线稳固,不容有失;
其二:自汲城及周边驻军中,遴选最精锐之步卒三万,骑卒一万,要能战敢战之锐士。备足十日干粮、箭矢;
其三:即刻起,全军进入静默,营中多布疑兵,白日增灶,入夜燃双倍篝火,调动小股部队频繁出入不同营门,制造大军仍在汲城集结、即将北向威慑赵国的假象。
此乃疑兵之计,务必使敌细作深信我军主力仍在汲城。
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