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勒马驻足,抬手示意队伍暂停。
低沉的号角声立刻响起,庞大的队伍缓缓停下了脚步。
随行的项燕、魏沾、黄歇、张平、韩非等人也纷纷策马聚拢过来。
营垒显然刚被放弃不久,栅栏歪斜,营帐的骨架还在冒着丝丝青烟。
但更触目惊心的是营垒旁那片广袤的麦田,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焦黑。
火焰显然是不久前才被点燃,一些区域的麦秆还在缓慢燃烧,吐出呛人的黑烟,而大部分地方已彻底化为灰烬,只有零星未被完全焚毁的麦穗散落在焦土之上,显得格外刺眼。
“秦人跑得很匆忙。”
项燕策马上前几步,用马鞭指了指那片焦土,声音低沉:“放火焚烧来不及收割的小麦,这是坚壁清野的老把戏了。
一粒麦子,一滴水,都不打算给我们留下。”
他的目光扫过狼藉的田野和远处空荡荡的秦军营垒残迹,随即下马,弯腰拾起几根还算完整的麦穗,在掌心掂了掂。
庞煖也翻身下马,走到焦黑的田埂边,蹲下身,抓起一把混杂着草木灰和焦黑麦粒的泥土,凑到鼻尖嗅了嗅。
他看着手中这把毫无价值的焦土,又抬头望向远处更广阔的、尚未被战火波及但显然也已人去田空的田野,眉头锁得更紧。
“怪事......”
庞煖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位核心人物的耳中:“我军会盟济阳,誓师西进,声势浩大。秦人斥候遍布关东,不可能不知晓。
以秦国之能,纵有河套筑城、关中修渠牵绊,调动民夫抢收这些近在咫尺的军粮,应非难事。
难道……”
项燕冷哼一声,带着几分楚人的桀骜:“那只有一种解释,庞帅,他们人手捉襟见肘到了极致。
主力陷在魏地,后方又大兴土木,关中早已被掏空,恐怕只能靠新卒和役夫虚张声势。
这焦土,正是他们心虚的明证。”
就在这时,一名魏国斥候风尘仆仆地策马奔来,冲到魏沾身边,急促地低声禀报了几句。
魏沾原本阴沉的脸色,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与嘲弄。
他猛地一抖缰绳,驱马向前几步,几乎要撞到项燕的马头,环视众人,刻意拔高了声调,那声音充满了煽动性:“庞老将军!项将军!诸位!大喜!天大的喜讯啊!”
闻言,庞煖和项燕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
周围的将领、谋士们也瞬间安静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魏沾。
魏沾捋着短须,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刻意拖长了语调,仿佛要让周围的亲卫将领都听得清楚:
“诸位,刚刚接到我军斥候拼死传回的确切消息,秦王政已将此次抵御我五国义师的全军统帅之权,交给了他的授业师资秦臻。”
“秦臻?”
这个名字,在联军内瞬间激起不同的反应。
张平这时攥紧了缰绳,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预感应验的冰冷。
韩非则猛地吸了一口气,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浮戏山那血火交织、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仿佛瞬间在他眼前重现,那刻骨的忌惮和深入骨髓的忧虑几乎让他窒息。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对旧友的苦涩回忆,有对强敌的深深敬畏,更有对联军未来的无尽忧惧。
而大多数人,如芒卯、栗腹、黄歇以及他们麾下的将领们,则是一怔之后,脸上迅速被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狂喜所取代。
“正是此人!”
魏沾见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更加卖力地渲染:“诸位想想,那秦王政,十三岁登基,如今不过十八稚龄。
且质赵多年,寄人篱下,能受什么正经授业?
朝堂之上,怕是连奏章都看不明白,还不是事事听那秦臻的摆布?
此獠不过一介巧言令色的谋士,靠着蛊惑幼主,玩弄些阴谋诡计才窃居高位的奸佞之辈罢了。
让他统率举国之兵?
与我等沙场宿将、老于兵事者争锋?
哈哈,此乃天佑我合纵大军。
暴秦气数,当真尽矣。”
“奸佞?”
燕将栗腹闻言,也忍不住抚掌大笑:“彩!好一个奸佞之臣!
奸佞掌兵,国之大忌,此乃自取灭亡之道,天助我也。
此番定要一鼓作气,踏平洛邑,直捣咸阳,活捉秦王与那秦臻,献俘于五国宗庙。”
他麾下的燕军将领们更是群情激奋,纷纷挥舞着兵器,发出阵阵哄笑与鼓噪。
周围的联军将领、谋士们闻言,压抑了许久的紧张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纷纷附和着哄笑起来。
连日行军,被“天火”流言所压抑的士气,似乎被这“秦臻挂帅”的“好消息”瞬间点燃。
嘲笑声、讥讽声此起彼伏:
“秦人无人矣,竟派一白面书生掌兵?贻笑大方。”
“什么算无遗策?不过是躲在咸阳玩弄阴谋的小人,也敢亲临战阵?不怕被战马踏成肉泥?”
“此战必胜,破秦就在眼前。”
“奸佞当道,国必亡,暴秦末日到了。”
“正是如此!”
魏沾见效果达到,趁热打铁:“想那暴秦,自孝公变法,商鞅、张仪、范雎、白起...虽为敌寇,亦不失为一时人杰。
惠文、武、昭襄、孝文、庄襄数代,虽虎狼之性,然皆非昏聩无能之辈。
可今日,终于出了个任用佞臣的幼主。
此乃天赐良机于我五国,岂非上苍欲借我等正义之师之手,廓清寰宇,诛灭暴秦乎?”
黄歇听闻此讯,紧锁的眉头也不由得舒展了几分,嘴角勾起了一丝混合着庆幸与野心的笑意。
他仿佛已经看到,联军摧枯拉朽般击溃由“无能佞臣”统帅的秦军,自己以合纵长身份,在五国君臣簇拥下,率先踏入咸阳,接受列国朝贺,声望权力达到顶峰的辉煌景象。
暴秦传承六世的威名,似乎真的要在嬴政和秦臻这对“昏君佞臣”手中,被他春申君黄歇亲手终结了。
巨大的诱惑和近在咫尺的“胜利”幻象,暂时压倒了内心深处那一丝残留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