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咸阳、栎阳,乃至陇西边陲的郿县、狄道,新开了多少间蒙学?
虽简陋,但寻常匠人、商贾之子,甚至田间农夫之子,只要其父母肯送,其子肯学,亦能识得百字,看懂官府颁发的告示律令……”
“你可知陇西羌人诸部,因我大秦北驱匈奴,平定河套,又于边境开设互市,公平贸易,其部族去岁寒冬,竟无一人冻饿而死。
其部落首领感念恩德,主动遣其幼子入咸阳学宫,习我礼仪文字,慕我华夏衣冠。
这,便是人心,非刀兵可尽夺。”
秦臻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但那些关于农耕改良、识字普及、边民安定、异族归化的具体事例,如同涓涓细流,在他口中流淌出来。
描绘着一幅迥异于“虎狼暴秦”刻板印象的图景。
这些细微处的变革,这些落在实处的举措,比任何关于天命、关于恐惧的豪言壮语,都更能冲击韩非这位执着于以“法、术、势”安邦定国的思想者。
韩非静静地听着,烛光在他清瘦而苍白的脸上跳跃。
那抹惯有的忧国忧民的沉重与悲哀,似乎被秦臻描述中那些生机勃勃的细节,那“耕有其田”、“幼有所教”、“无一人冻饿”的具体景象,硬生生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依然沉默着,紧锁的眉头下,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思绪:
有对韩国命运的深切哀恸,有对秦臻描绘图景的审视与怀疑,或许,还有一丝对那“太平天下”可能性的、极其微弱的动摇。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于用“恐惧反噬”、“根基不稳”的理论去反驳。
因为秦臻展示的,是另一条通往安定富强的、正在被实践的、充满了务实细节的道路。
这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
夜更深了,烛火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窗外,隐约传来秦军巡逻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降营中难以平息的嘈杂与低泣。
空气中,竹叶的清香与未散的硝烟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如同这个时代本身,混乱与新生并存,毁灭与希望共生,古老与变革激烈碰撞。
韩非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发表任何评论,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将杯中那早已凉透的竹叶茶,仰起头,一饮而尽。
凉茶入喉,激得他微微一颤,仿佛咽下的不是茶水,而是这纷乱世道、这挚友理念、这国仇家恨交织成的、难以言说的滋味。
.........
洛邑平原的血腥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其胜利的回响却已化作三卷帛书,由驿卒背负,在秦国的官道上昼夜兼程。
骏马踏碎星光,驿卒的喉咙早已嘶哑,却依旧在每一次换马时,对着黑暗的旷野发出破音的嘶吼:“捷报!洛邑大捷!少上造奇谋败联军!大秦万胜!联军覆灭!”
这声音穿透寂静的乡野,在秦国的关中地带激起层层涟漪。
沿途村落,犬吠声此起彼伏,被惊醒的农人披衣推窗,侧耳倾听那被夜风撕裂的只言片语。
五日后,亥时末刻,咸阳城城门前。
马蹄声由远及近,驿卒的身影裹挟着风尘扑至城下。
他高举符节,嘶声喊道:“洛邑捷报!速开城门!”
城门令验看过符件与身份文书,确认无误后,一声令下:“开城门!”
紧接着,城门轰然洞开,驿卒猛地一夹马腹,迅速策马冲入城内,直扑章台宫。
马蹄铁敲击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发出清脆急促的回响,惊扰了深夜的安宁。
“捷报!捷报!少上造奇谋大败联军!大秦万胜!”
“捷报!洛邑大捷!联军覆灭!”
嘶哑的吼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惊醒了无数浅眠的百姓。
沿途紧闭的门窗次第打开,昏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映照着一张张从惊疑不定到难以置信、再到狂喜涌动的脸庞。
自五国联军合纵的消息传来,这座大秦的心脏便笼罩在沉重的阴云之下,无数人夜不能寐。
那位年轻的少上造被推上主帅之位,更是引发了朝野持续不断的争议与忧虑。
他的军报曾是咸阳三日一盼的焦点,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如今,这份承载着决定性胜利的捷报,终于撕裂了压抑的夜幕,将积蓄已久的忧虑瞬间驱散,化作熊熊燃烧的自豪火焰。
此刻,那压抑已久的恐惧与忧虑,终于被这捷报驱散,化作大秦子民的自豪。
“听到了吗?少上造……秦帅赢了?”
“五国联军……六十五万啊,真的败了?”
“万胜!大秦万胜!”
低语汇成喧嚣,短暂的寂静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从城门直蔓延向市井闾巷。
“万胜”之声,此起彼伏。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点燃了整座咸阳城。
有人在屋内相拥而泣;
亦有人奔向宗祠,点燃香烛告慰先祖;
孩童被惊醒,懵懂地跟着大人呼喊……
沉睡的咸阳,在这一刻彻底沸腾。
.........
亥时末的章台宫书房,灯火通明。
嬴政仅着一身玄色常服,发髻以玉簪简单束起,正负手伫立在巨大的六国疆域图前。
他的目光,一遍遍扫过图上由济阳蜿蜒向西、直指洛邑的墨线。
那是五国联军气势汹汹的进军路线,也是秦臻率军迎击的方向。
自从秦臻离开咸阳,这疆域图便成了他每日凝视最久之物。
近日,他的睡眠少得可怜,案头堆积奏疏的不仅是政务,更是对这场倾国之战无时无刻的悬心。
奏折,其中不少是关于前线战况的零星消息,更多的是朝堂上从未停歇的质疑与攻讦。
撤换少上造、另遣宿将的呼声,从未因他的坚持而真正平息。
华阳太后、夏太后、关内侯、嬴傒、隗壮、芈启、王龁、蔡泽、李斯……咸阳宫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函谷关以东那片决定国运的战场。
压力如山,唯有他自己知晓,将倾国之战托付于一个非将门出身的秦臻,需要何等的胆魄与近乎偏执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