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音回到扶韵,听见中庭有琴声传来。他起床走出房间,看见玄灵正在院中对月弹琴。而祂用的琴,正是漆到一半还未上弦的新雾见。
“三花聚,五炁迎,六合同春听雷鸣。玄牝(pin)法,无弦琴,弹之日月宇宙清。”
无弦之音穿庭而过,玄灵眼角余光瞥过,遗音此刻心慌,适才骗浮黎的谎言,全部清清楚楚展现在玄灵脑海。玄灵在心里摇头,心底掠过一丝无奈与沉郁——遗音这擅作主张的性子,总在不经意间将局势搅得更紧。祂与白止桦联手救夏侯茶本就迫在眉睫,如今更需争分夺秒助白止桦升维,让雾见中寄宿的白金树灵尽早归位。
玄灵指尖抚过未上弦的新雾见,琴身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祂弹的哪里是琴,分明是藏在节咒里的敲打与警示——三花聚顶,五炁归元,正是当年封印遗音时用过的法子,祂就是要让这孩子记起规矩,收起那些自作聪明的心思。
遗音听见这两句节咒,吓得脸都白了。他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衣料。无弦琴的震颤顺着地砖爬上来,与当年被关在结界里的嗡鸣重合。遗音转身欲逃,却听玄灵道:
“夜长梦多,我结域你斫琴,今夜务必做出来。”
遗音稳住脚步,转身回道:“你已经知道了?”
玄灵点头。这点感应祂还是有的。何况白止桦给祂的感觉,一直强烈而不同。
遗音再道:“灵还他不妥!你感应得到,难说他们不会!浮黎会抢,释迦也会抢。他现在如果暴露,生死瞬间!”
玄灵抬头仔细端详遗音,祂此刻犹疑的眼神里,藏着几分慌乱与坚持,倒让玄灵心底那点因被隐瞒而起的愠怒淡了些,反倒生出几分“这孩子总算还有些分寸”的复杂情绪。 两人在各自的情绪中沉浸良久之后,玄灵摇头叹了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抱着琴往斫琴室方向走去:
“我又不是你爹,你怕什么?”
遗音连忙跟上,匆匆追到玄灵身边喃喃道:“怕你不理解我。”
玄灵:“主意那么大,我能管得了你?”
玄灵放下琴,在斫琴室转了一圈,然后点了其中的一张雷击青桐木所制的半成品琴说:“既然是送她的,这张合适。十五年功,你做得了么?”
遗音点头。
“明早送君乐馆。”
玄灵说完,就消失了。祂回到雪域,一边等陆羽鸿,一边尝试用树茧联通白止桦。但白止桦的神灵毕竟被困雾见,祂也心知还需要给他更多的体悟时间。
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玄灵此刻是真着急。遗音为救佛母,竟去求了浮黎,还以自由为饵、以太元为筹码,同时给释迦设局——这步步险棋,看得祂心惊。偏偏这节骨眼上,陆羽鸿还莫名其妙逃课,简直是添乱!祂忍不住暗忖:若真到了神寿终结那日,太元没了祂护着,又能依傍谁去? 一边是对局势的焦虑,一边是对陆羽鸿不争的愤怒,更有是对祂唯一所爱太元的思念,这三重情绪像三根绳索,在祂心口反复拉扯,勒得祂坐立难安。 玄灵在这多重情绪的撕扯之下,巴巴的等到了人间时间凌晨五点左右,陆羽鸿才匆匆赶来。
当玄灵知道陆羽鸿是因为前一夜喝酒喝高了才迟到的,更加生气,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直冲天灵盖,骂他不知长进时,声音里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怎么就不懂,祂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铺路,为他留后路?
陆羽鸿无奈只好领了罚。
玄灵将陆羽鸿罚去地界守裂隙300天。陆羽鸿当即后背发毛,大叫道:“300天?那等我回去我的肉身还会在么?婉君会不会把我活埋了?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然后他又抱着玄灵的大腿哭求道:“你好歹让我跟她道个别!师父!我保证再也不喝酒了!我从此滴酒不沾!”
玄灵捋了下白胡子,眼底闪过一丝松动,但转瞬又被坚定取代——祂知道,有些磨砺,必须亲自受了才会懂。
陆羽鸿瞬间到了地界裂隙前。只听玄灵声音似乎从遥远的虚空传来,又好像直接从陆羽鸿的心底萌发:“恢复清鹏之身,用你的爪子抓住脉轮,飞出裂隙探看。用心看。观好了,为师自然放你回人间。”
陆羽鸿出界之后,玄灵立刻借了陆羽鸿的身体还了魂。他醒来发现陆羽鸿没穿上衣,太元背对着他睡在床边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心头那股压抑许久的思念骤然决堤,他几乎是本能地掀开被子伸过手,飞快地将她搂了过来,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时,连呼吸都顺畅了!这份踏实感——好想这样一辈子这样抱着她啊!
太元只觉得梦中一下跌落,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啊——”
然后她就听见玄灵在她的耳边说:“你们俩昨晚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太元:“我倒是想!”
玄灵捉住太元的腰就挠起痒痒:“你再想一个我看看??!”
太元一脚把他踢开,骂道:“你这样趁虚而入真的很不好!”
玄灵又将太元抱得更紧,像个求奶的孩子般撒娇道:“你就不能回家来嘛?”
“回家?”太元猛地转过身,眼眶微微发红,扯出个冷笑,“回家干什么?做寡妇?再去伤害他??一不当心某些人留句话的功夫就消失,我又被拱手让人了!”
她每说一个字,声音就发颤一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蹦出来的。玄灵看着她眼底翻涌的委屈与愤怒,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刚要张口辩解,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元见他哑然,又转过身去,肩膀轻轻抖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眼泪:“你的‘家’,从来就没给过我能站稳的地方。”
玄灵突然安静下来。
太元:“没话说了?”
玄灵:“……”
他把太元放开,仰躺下来。太元翻身就下了床。玄灵在床上看着太元穿衣服,看着她在房内走来走去,一股强烈的渴望撞得他双眼发热——他突然特别希望自己是陆羽鸿,那样就可以了无牵挂地把一切都给她,不必藏着掖着,不必担心给不了她长久。可他不能。当年的选择,他从未后悔,但也并不觉得自己做对了。玄灵本欲多待一会儿,至少哄好了太元亲热一番。但他发现陆羽鸿出了裂隙之后,翎眼好像逃脱了封印制约,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它似乎拥有一种操控意识流的能力。与此同时,它还会不断的向虚空发射出一种陌生的膜能量波。 玄灵心头警铃大作,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一瞬,每一秒都在流逝,攥不住的恐慌攫住了他。
玄灵立刻跑下床,冲到卫生间,把正在刷牙的太元掰了过来。太元嘴里叼着牙刷,错愕的看着玄灵。
玄灵道:“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然后他就拔掉太元的牙刷,亲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这一吻,仓促得像一场逃亡前的告别,带着千言万语的未尽之意,有愧疚,有不舍,更有一丝“怕再也没机会”的惶恐,是他此刻能给的、最笨拙也最汹涌的情绪。这也恐怕是一个人类绝对干不出来的、绝无仅有的、百年不遇之吻了吧。╯▽╰
所有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速度也太快了,太元反应过来的时候,陆羽鸿的身体沉沉地靠在了她的身上,玄灵已经走了。
太元对玄灵这种亦来亦走、毫无半点交代的行为火冒三丈。她含着满嘴牙膏沫,撸起陆羽鸿的手臂就把他整个人甩到了外面床上。
然后她的一整个刷牙洗脸的过程,都在不断地咒骂玄灵。好不容易做完洗漱,她立刻拿出板子,开始写离婚协议书。
太元握着板子的手还在发抖,玄灵那个吻还烫在唇上,和他每次突然出现又消失的混蛋样子重叠。离婚协议书上的字越写越多,太元的气性也越来越重——「你以为借陆羽鸿的身体亲一下,就能抵消那些说走就走的混蛋行为?我就要跟你分得清清楚楚,让你知道,不是所有离开都能被原谅,不是所有回来都能被接纳!」
太元气了很久,也写了很久,她这一写,就写到了陆羽鸿醒来。
陆羽鸿醒来第一件事要看时间,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左臂疼的要死,根本动不了。他用右手拿起了手表看了下,确认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他才安心。
这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腰好像也断掉了。他尝试下床,却发现浑身都疼,无奈又倒回了床上。
太元用余光发现他又躺下后,就停下了手上的活,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起?”
“不知道啊,我的手臂,好像脱臼了,腰也好像断掉了……”陆羽鸿有气无力的说道。
太元瞬间警觉了起来,连忙放下平板走到床边。她检查了一下陆羽鸿的手,发现真的被自己给甩脱臼了,顿时一阵脸红耳胀。
太元:“你别动,我给你按回去。”
太元说这句话的同时,已经把陆羽鸿的手装回去了。陆羽鸿大叫一声,然后又歇菜了:“婉君……我感觉我要死了……玄灵是恨不得把一个小时当100年用,你都不知道我在那里都经历了什么!t?t”
太元:“他是为你好啦!”
陆羽鸿:“他是要我死……”
太元:“不会的啦!你在我身边,谁敢动你!”
太元说完,又把陆羽鸿翻转过来,然后爬到他的身上:“我给你把腰弄一弄,别怕疼哈!”
“啊~啊~啊~~~~~~”
陆羽鸿一直在那儿哇哇叫,太元实在听得无语死了。但她没办法啊,这是自己搞出来的事情,得自己搞定。
终于弄差不多了之后,太元就学着以前玄灵的手法,开始给陆羽鸿疏通全身经脉。这对陆羽鸿来说,就很舒服了。太元也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随着按摩的深入,陆羽鸿感觉越来越好,他这才有心思聊起天:
“你怎么起那么早?”
“你手机里有个人,昨天晚上一直在给你发消息,赶紧看一下。我觉得烦,就开了静音。”
陆羽鸿拿过手机看了下,然后对太元解释道:“是齐墨他爸给我介绍的对象。”
太元:“所以那晚你是跟她在一起?”
陆羽鸿:“没有没有,又不在杭州,我都没有见过她。只是加了好友而已。你自己拿去看嘛。”
太元:“那你那晚究竟在干嘛?”
陆羽鸿:“给你做戒指啊。”
太元:“你别给我做了,我一只够了。”
陆羽鸿:“是苏耀文那时候给你定的戒指。”
太元:“哦。”
陆羽鸿发现他的日报全部都是已读状态,无奈笑道:“你不看那些女人们发来的消息,你反而看了底下人交上来那些日报?”
太元:“他们的日报肯定是比女人找你说的废话要好看啊。”
陆羽鸿发现所有的汇报都指向一个关键地点,遂问道:“那我们今天是不是不能去钓鱼了?”
“不愧是你,真了解我。”太元夸了陆羽鸿一句之后,接着道,“死混蛋,看我今天不弄死他!~”
“死混蛋……怎么从来不见你这样骂我。”
陆羽鸿见太元提起玄灵,声音都不一样了,莫名吃起醋来。
太元听见陆羽鸿的嘟囔,俯身低头,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陆羽鸿道:“你是,,,酒还没醒?”
陆羽鸿:“醒了啊!昨天也没有喝醉。”
“呵呵……没有喝醉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吗?”太元讥笑道,“抱着我死不放手,吐我一身肯定也不记得了吧?”
陆羽鸿眼珠子滴溜半天,发现自己真的想不起来了。太元又道:“床头柜那个首饰盒子还有印象吗?”
“哎……那个是我……”
陆羽鸿看见那个盒子,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刚抬起双肩,又被太元按了回去:
“别动!没好呢!你昨天已经把它们送给我了。”
陆羽鸿把头埋入枕头,大喊道: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太元:“很多很多,只可惜没有录影。很精彩的,哈哈哈哈……”
太元开始了狂笑,陆羽鸿这时候醒透了,全身经脉似乎也通了,他这才感觉到嘴里有味道,而且不对。他欠了欠身,回头问道:
“那我昨天吐完之后刷牙了吗?你给我刷的还是我自己刷的?为什么我感觉好像吃了牙膏?”
太元顿时语塞:“这,,这这这,,哎呀!我也不知道!谁知道你进卫生间都干了什么!”
陆羽鸿一个翻身,把太元从自己身上挪开道:“好了,我好了,我去洗洗先!”
陆羽鸿说着便跑进卫生间,重重关上了门。
两人收拾完整洁之后,原本打算先去吃个早餐。但他们刚到餐厅,陆羽鸿就收到了底下人发过来的最新报告:【苏耀文已经在君乐馆】。因此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转身,立刻驱车离开了富春山居。
浮黎到君乐馆的时候,虽然没有到开门时间,但大门却并未上锁。他推门而入,周围的一切给他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他曾派很多人来过这里,看见过很多这里的照片,但他却从未亲自步入这里。他曾经在扶韵小筑遥望这里,他也曾见过陈婉君独留书房工作到很晚。从陈婉君接手书院之后,他就一直有默默关注,他很清楚,书院是陈婉君前半生的心血。所以当他得知陈婉君要放弃书院的时候,他才会叫叶华来接手。
浮黎,总是留恋过去,即使哪怕陈婉君的那个过去里根本没有他。
所以,他是不会相信遗音片面之词的。昨夜,他虽然安排了姬如慕来彻查此事,但他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亲自来这里看一下。
玄灵猜到浮黎不会轻易相信遗音,他早早的就已经等在君乐馆了。他原本以为会等来姬如慕,却不料等来的是浮黎本尊。但对玄灵来说,这等于是浮黎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书院大厅,此时已经变成了君乐馆的茶室。里面散落摆放着四五张方桌,在靠近茶寮的那一面,还倚窗设立了一个小型舞台。舞台中央摆放着一张琴桌,旁边有几张圆凳子,后面零散摆着一些不值钱的乐器。
玄灵坐在靠近舞台的那张方桌,桌子中央摆着茶具点心,旁边还有一只茶炉,上面架着一只单把的陶土砂罐,正在煎粥。
浮黎坐下后,玄灵给他盛了一碗粥,笑道:
“哇,不得了。陈婉君不知道有人在帮她,叶华知道。”
浮黎推开粥,一样笑道:“帮的了一世,救不了一时。”
玄灵看了一眼粥,笑道:“怕我下毒?”
浮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递给玄灵道:“我早就五毒不侵了,不像有的人,不知道晕酒的人,会不会晕烟?”
浮黎说完,收回手,剪开了雪茄头子。就在他点烟的功夫,玄灵的神情严肃了下来,认真道:
“你的好徒弟,是个三料间谍你知道么?这些年来,她几乎控制了你所有的收发系统,你在她的眼中,毫无秘密可言那!”
浮黎平静道:“怎么说?妒忌我有人可用,你没有?”
玄灵:“我这儿大门敞开着,想查什么,自己查嘛!或者,我把那天的监控拿来你看看?”
浮黎:“少说废话,你觉得我会在乎那一张琴?在乎叶华一条命?”
玄灵讥讽道:“你就是在乎那张琴!你也在乎他一条命。不过……”
玄灵往浮黎的粥碗里丢了把勺子,继续道:“你是在乎那些东西的后面,事关重大!”
浮黎放下雪茄,收回碗,喝起了粥。
玄灵再道:“太元已经提出离婚。你赢了。我向来置身事外,你和光音天的恩怨,我不想参与。地球反正就那样了,带着她走吧。”
浮黎拿了只空茶杯,把喝进去的粥全给吐出来了:“你他么神经病!”
他拿起餐巾擦起了嘴,继续骂道:“放了什么苦的要死!”
浮黎擦完嘴,没好气地回道:“我要是现在把你抓去献祭,我跟光音天的恩怨就解了。什么叫置身事外!”
玄灵道:“光音恶行,你知我知。不如,就来唱一出苦肉戏。”
他指尖轻叩桌面,喉间漫出一段低吟,似唱似叹,带着几分算尽机关的冷冽:“
释迦索我意难平,何妨顺水逐其行。
里应外合藏机巧,暗把幽微向阳明。
光音久役魂灵苦,一朝抖落世人惊。
断其根脉除其孽,从此尘寰无暗营。”
玄灵说完,从粥罐底部捞出一包穿心莲,置于桌上。
“民间叫它一见喜,因为它效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