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到,陆羽鸿在昆仑看见了玄灵以前的样子,并且祂的那个样子似乎深得太元的认可。回来之后,陆羽鸿就像着了魔似的,迫切想看看自己做鸟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因而,在第二天起床之后,他几乎是扛着衣帽间的落地大镜子去了起居室,然后急促地划开结界光纹,迫不及待变回了霜翎的样子。
就在他脖颈几乎拧成螺旋,贪婪地欣赏着自己巨大的翅膀和在晨光里泛着冷辉的美丽羽毛之时,太元开门进来了。陆羽鸿吓了一跳,“唧”的一声尖啸刺破空气,猛地炸开羽毛,随即又像被抽走骨头似的瘫缩成一团,变了回来。
太元也被他吓了一跳。陆羽鸿变回人后,浑身赤裸,皮肤还泛着鸟形时的霜白光泽。太元赶紧走到沙发边给他扔了条毛毯,而后戏谑道:“要不要给你在这里装条树杈睡觉用?”
陆羽鸿红着脸摇头,指节攥紧毛毯,将自己的关键部位裹好之后,像逃离火灾现场似的飞快奔出了起居室。
此后,这样的场景又发生了很多次。当陆羽鸿发现自己变成鸟之后,太元会带着微颤抚摸过他的羽根,会把脸埋进他的翅窝轻轻哈气——这些是他做人时从未得到过的亲近,他便越发痴迷于这种形态。他甚至叫人把卧室彻底拆了,搬到起居室,因为那里的层高是二楼的三倍。工人锯木时的轰鸣声里,他亲自扶着那条巨大的金丝楠木树杈,眼睛发亮地盯着安装位置,仿佛那不是栖息处,而是能锁住太元目光的祭坛。
玄灵自从那日拿走了离婚协议书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陆羽鸿知道以太元的性格,是不可能主动给他打电话的,他只能一天三次催布鲁斯报行踪,给太元求一个心安。
几天报告看下来,玄灵哪里也没去,天天待在家里。陆羽鸿笃定玄灵是在疗伤,就像当初的自己——可他忘了,玄灵从不是他。
这边就在玄灵吞下所有秘密,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一切的时候,陆羽鸿已经深深的陷在与太元的朝夕相对之中。他的心思,似乎全部都在安排日后的生活、以及如何继续他和太元的婚礼这些事情上。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和默默计划。
不过,默默计划的人,其实也不只是陆羽鸿而已,浮黎也从来没有打消过他要跟太元在夏至结婚的想法。所以,不久前,婚纱设计师胡倜傥,分别从苏耀文和苏钰父子那里收到了同一个人的两张不同的照片,要求都是为她设计婚纱。
结婚这件事,从来不是儿戏。谁能想到这是两张不同的订单呢?谁能想到,这是两个不同的人,在为同一个人设计婚纱呢?所以,胡倜傥只设计了一套,并且把设计稿同时给了苏耀文和苏钰。苏钰当然是第一时间就把设计稿转发给了陆羽鸿。只不过,第一个看到那张稿子的,并不是陆羽鸿。当时,陆羽鸿正在卫生间冲凉,太元躺在床上,用陆羽鸿的手机看他下面的人发过来的日报,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苏钰发过来的图片,还有一句看似调侃的话:
【t,你替你以前兄弟准备的婚纱,出稿了。不知道晚不晚,哈哈哈哈……】
太元把那张设计稿看了一下,然后把两条消息都标记成了未读状态。这个时候,又有一条消息蹦了出来。
【鸿哥哥,我来杭州了。】——雅风
太元看到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了。陆羽鸿醉酒那天夜里,也是这个人一直在给他发消息。她知道这就是陆羽鸿嘴里说的,齐风给他安排的那个相亲对象。她此刻是有好奇的,手反正也控制不住,顺便往前翻了一下他们的聊天记录。这一翻,真的不如不翻:
这个女孩子,比陆羽鸿小了快十岁,只有20出头,刚刚读完大学。一口一个哥哥,那是叫的亲热。毫无疑问她对陆羽鸿是有分享欲的,虽然陆羽鸿回复的很慢,也很少,但是他却一直在回。陆羽鸿在这一点上,跟齐墨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太元自从来了临安之后,也有很多人有意无意的透露给她“私人助理佐伊跟陆总的关系不寻常”。她知道这是他们用以拉拢她的手段。她也知道,陆羽鸿如果是这么轻易被别人看穿,他也做不起那么多的产业,当不了那么多人的领导。但是,她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她还是有点不舒服。她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还是把那条消息标记成了未读,然后把手机放回到床头柜上。
很快陆羽鸿梳洗完,就从卫生间出来了。太元这才懒洋洋从床上起来。
陆羽鸿道:“你不想起来就睡着好了嘛,昨天晚上带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很累?”
太元回道:“去那么远,还不都是你在飞。九点半了,我记得你那时候闹钟可是闹的六点半。”
陆羽鸿:“那时候不是没有你在身边么。”
太元哈哈笑道:“完了,那我不是成了杨玉环了。”
陆羽鸿阴阳道:“杨玉环?明明是武则天。也就一个礼拜的功夫,陆夫人就成了陈总了。”
太元原本就好奇这个事情,现在陆羽鸿说起,她便问道:“诶,其实我还挺喜欢他们叫我陆夫人的,怎么突然就改口了?”
陆羽鸿摇头道:“这么容易猜的事情都猜不到?则天皇帝坠入爱河了么?”
“啥意思啊!”太元敲了一下陆羽鸿的脑袋。她见陆羽鸿并没有去衣帽间换衣服,反而又靠回到床上,好奇问道:“你怎么还不换衣服?”
陆羽鸿:“我就是醒了,起来洗个澡,我没打算去上班啊。”
陆羽鸿说完,就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翻了起来。一边翻一边说:
“我等你弄好一起去吃早饭。”
陆羽鸿指尖划过屏幕时的漫不经心,在太元眼里成了另一种佐证——仿佛昔日那个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凡人陆羽鸿,正逐渐褪去烟火气,学着以“清鹏”的神性俯瞰尘寰,在世俗与高维的裂隙间寻找平衡。她望着他垂眸时睫毛投下的淡影,竟生出几分“翎儿终于回来了”的错觉。
可只有陆羽鸿自己知道,所谓的“懈怠”里藏着怎样汹涌的私心。那些未读的报表、搁置的会议,不过是因为他的心神早已被另一种执念攫住——他要太元的晨昏,要她的呼吸与目光,要把“在一起”这三个字,从转瞬即逝的温存,熬成刻进骨血的惯性。管什么神格与凡俗,他此刻只想做个贪心的囚徒,把她囚在睁眼可见的方寸里。
浴室的水声停了。太元擦着湿发走出来时,看见陆羽鸿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还赖着?”她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腿。
陆羽鸿这才抬头,放下手机飞速起床,拉起太元的手,自然地与她并肩往餐厅走去。
这时候,客厅里佐伊已经等了陆羽鸿快三个小时了。她看见陆羽鸿从起居室方向过来,连忙站了起来。陆羽鸿和太元在餐厅坐下后,佐伊开始循例汇报计划行程和工作安排。佐伊汇报完之后,陆羽鸿对她说:“今天所有安排都让萧总去办。接下来,我要休息一段时间,你去萧文那里做助理吧。”
佐伊:“好的。”
佐伊听完转身要走,陆羽鸿突然又说:“齐风提过你,让我开了你。我现在让你去跟萧文,等于给了你一个机会。希望你可以在他那里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商场无情,用自己做筹码的人,是最傻的。萧文跟了我十多年,他的手段不在我之下。杭州那边我还缺个副手。明白我的意思吗?”
佐伊停住脚步,愣了一下,回答道:“明白。”
佐伊走后,两人默默吃早饭。太元在等陆羽鸿说话,但是期间,他除了给她剪油条的时候问她要几根以外,其他重要的话一句都没说。她虽未等到陆羽鸿开口,却等来了玄灵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多遍,陆羽鸿见太元并没有要接的意思,就在电话第三次打来的时候,直接接了起来,然后放到了太元耳边。
“我爹地来了,晚上能不能一起吃个饭。就当帮我一个忙。”玄灵道。
太元:“恩。”
玄灵:“谢谢。”
陆羽鸿把电话挂掉,然后对太元说:“晚上吃饭我就不陪你了,到时候记得把戒指拿下来。如果喝了酒,就让安迪送你回来。”
太元见陆羽鸿神色,本想解释,但是陆羽鸿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了。一边往起居室走一边说:“我回房休息一下。”
太元把剩下的油条和稀饭吃完之后,也回了房。她进门看见陆羽鸿正抱着电脑靠在沙发上做事,就坐到了他的身边:
“你不是说休息吗?怎么又在做事呢?”
陆羽鸿答道:“我闲着也是闲着。你看这些未读邮件,这都是说明我的重要。我的回复对他们来说非常关键。不像有些人,永远看不见我的存在。”
见陆羽鸿话里话外都带着脾气,太元解释道:“我答应陪他爸爸吃饭,是不想麻烦,不想做太多的解释。我想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陆羽鸿:“你就是不想跟他离婚。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气他!”
太元:“不是的!”
陆羽鸿:“那你为什么要答应跟他一起陪他爸爸吃饭?”
太元:“那我跟他还没有离婚啊!”
陆羽鸿:“你们领证这件事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知道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你现在是我夫人!”
太元:“所以我才要去啊!因为他爸爸知道啊!”
陆羽鸿:“如果你是真心要跟他离婚,他爸爸也迟早会知道你们离婚的事情!早说晚说都要说!”
太元:“他爸爸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次面,老人家能哄就哄过去了,何必让他伤心呢!”
陆羽鸿猛地把手里的手机砸在床尾凳上,金属机身撞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屏幕瞬间裂成蛛网:
“我不是老人家!我不会伤心!”
他霍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像被按进水里的人终于抬头:
“你从来看不见我!你永远看不见!”
话音未落,他抓起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就往茶几上砸。一下,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掼下去。玻璃茶几碎成了珠花,电脑壳子弹起来,屏幕在他脚边闪了最后一下白光,彻底熄灭,像他瞬间冷却的眼神。
太元面对陆羽鸿的无理取闹,她不想吵了。她也顾不上自己穿了一身睡衣,直接跑出门,开车回了蝶谷。
陆羽鸿火气过去之后,指节像铁钳般深深掐进发间,把头皮揪得泛起刺目的红。他对着躬身等候的管家交代:“把这里收拾干净,楠木树上任何东西,不要动。”
交代完之后,他就起身去了书房。
他坐在电脑前处理公事,指尖砸在键盘上的力道像是要把每个字母都凿进机体里,回车键被按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直到鼠标点开那份婚纱设计稿,指腹突然像被抽走了力气,软绵绵地贴在触控板上——他把苏钰发来的设计图做成3d贴图,一遍遍往陈婉君的模型上套,又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地修改裙摆弧度、调整蕾丝纹样。虚拟的白纱在光影里流转,陈婉君的模型随着他的操作缓缓转动,像一场只有他一个观众的独幕剧。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数位板中央,迅速晕开一片水痕,像滴进宣纸上的墨,漫漶出不规则的轮廓,又很快被电子元件的微热烘得边缘发卷——仿佛连这点转瞬即逝的脆弱,都在无声地嘲讽他的束手无策。
他盯着那片水渍发怔,忽然惊觉自己早已站在悬崖边缘,脚下的碎石正簌簌往下掉,深渊里翻涌的不是黑暗,是玄灵迟迟未签的协议,是太元转身时随时带起的风。
焦虑像藤蔓般缠上心脏,越收越紧:他气的哪里是太元赴约?是怕这场看似安稳的朝夕相对,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就碎。他计较的哪里是一顿饭的借故亲近?是怕玄灵那点不肯熄灭的余温,终究会把太元重新拉回过去的泥沼。
太元的离婚协议书递出去已逾一周,玄灵的沉默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喉头,每呼吸一次都带着潮湿的闷痛。他太懂这拖延的意味——是不肯放手的执念,是横在他与太元之间的最后一道闸,再不砸开,就要漫成淹没人的洪水。
「必须快,必须彻底斩断。」
这个念头像火星落进干草堆,瞬间烧得他指尖发烫。下一秒,他点开空白文档,指尖在键盘上重新凝聚起力量——这一次敲出的不再是冰冷的商业指令,而是替太元草拟的离婚协议书。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既要钉死过去的牵绊,也要在爱的悬崖为自己凿出一条生路。
当最后一个标点落下时,窗外的晚霞正烧得如火如荼。他盯着屏幕上的落款位置看了许久,才看到屏幕右下方弹出的约会提醒。
往常的陆羽鸿从不会迟到,可今天,他比约定时间晚了整整四十分钟。
雅风把见面的地方约在君悦,湖滨28,还是那个包厢。就是让陆羽鸿不堪回首的那个包厢。苏耀文第一次请陈婉君吃饭的那个包厢。陆羽鸿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从包厢走到停车场的那条路。他现在又走在这条路上,又到了这个门前。服务生替他把门打开,他侧身而入,他僵住了。
他看见在座的人,他就知道自己在回复雅风消息的时候,实在是太心不在焉了。想也应该知道,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怎么可能约这个包厢呢!
此刻,所有人都坐在偏厅的沙发上。除了约他的雅风,还有齐风,玄灵,太元,和两位他不认识的女长辈。但陆羽鸿根据她们的座位,很快就有了猜测。很明显其中一位是齐风的夫人,另一位,应该就是雅风的母亲。
雅风道:“鸿哥哥,你怎么才来啊!大家都在等你!”
陆羽鸿回道:“抱歉,临安过来,高速太堵了。”
齐风这时候笑着开了口:“我们猜到了。雅风一直说要给你打电话,我说让她稍安勿躁,不要打扰你开车。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入席吧。”
齐风说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陆羽鸿上前迎了齐风,齐风向陆羽鸿介绍了他的夫人和雅风的母亲。陆羽鸿这才知道,原来雅风的母亲是齐夫人的亲妹妹。
他瞬间明白了齐风的做法。雅风这张牌,齐风实在打得好。他回头看了一眼雅风,雅风已经坐下了,笑嘻嘻的看着他,招呼他过去坐。这顿饭此时在陆羽鸿看来,已经从单纯的相亲约会,变成了生意应酬。以他的身份地位,是绝对不可能坐那个位置的。他走到了玄灵旁边。当时玄灵正替太元拉椅子,陆羽鸿就毫不客气的在太元右边坐了下来。玄灵就只能在她的另一边坐了下来,也就是雅风的旁边、陆羽鸿本来应该坐的位置。齐风也替自己夫人拉了椅子,然后在陆羽鸿的旁边坐下了。
所以现场的坐次因为陆羽鸿的调整,变成了这样:齐风~陆羽鸿~太元~玄灵~雅风~雅风母~齐夫人
众人就坐之后,服务领班走到陆羽鸿的身后,准备递菜单和酒水单。陆羽鸿回头使了一个眼色,那名领班又走到了齐风身边。这时候,雅风突然起来走到太元身后,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
“嫂嫂,我跟你换个位置好吗?反正你还是坐在哥哥旁边。”
太元闻言,欣然起身。却被陆羽鸿拉住:
“我夫人就坐这里。”
陆羽鸿说完这句话,把椅子往太元旁边挪了挪,然后捏起她的手,放到台面上。他是打定主意这顿饭,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散。他跟齐风的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也散。反正一旦齐风知道了真相,他们的合作迟早得散。与其做无关紧要的忍让,不如早一点坦白真相。
陆羽鸿当时没注意,但是就在他把太元的手放到台面上的同时,他碰到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索性换了一个姿势,也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俩手上的戒指。
这是齐风很久以前就担心过的事情。所谓以己度人,齐风早就猜到陈婉君和陆羽鸿一定有关系,而且关系匪浅。他只是没有想到陆羽鸿这么不留面子。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儿子窝囊成这个样子!
他心里苦笑了一声。他儿子的沉默,说明他早就知道,并且由于某种原因被两人牵制住,无法反抗。陆羽鸿的不留面子,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把齐家放在眼里。没有把他们的生意放在眼里。他曾经还妄想跟他平起平坐,他还妄想与他结成亲家。他以为感情是生意,他以为女人是交易。在这一点上,齐风没有错,错的是他不认识陆羽鸿。其实,他也不认识自己儿子。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在场的人,在听到陆羽鸿这句话之后,都沉默了。的确,即便陆羽鸿不给他们面子,他们也绝对不能不给陆羽鸿面子。这位公子爷,是生意场上真真正正的实力派,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这时候,玄灵站了起来,对雅风说道:“你坐我的位置吧,你那个位置对着空调出风口,女孩子坐的确不好。”
玄灵说完,就在雅风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但是雅风怎么可能给个台阶就下?她在搞清楚状况之后,更加不可能坐在太元的旁边。她又把玄灵拉了起来,对他说道:“你让开!我要坐妈妈旁边。”
雅风一屁股坐回自己位置之后,玄灵还没来得及坐回来,太元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她什么也没说,直接转身离开了。陆羽鸿自然也立刻起身,同样一句招呼都没打,跟在太元的身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