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到,玄灵进入夏侯茶的密室,原本打算在这里教授白止桦一些可以干扰小域磁场和脑波的功法,却不料唤醒了金花巨蛇,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他当时是非常痛苦的。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不同。他只是一个试验品。在这个宇宙泡内,他根本没有同类!
他曾在虚空中游荡,也曾经历彷徨。他看哪里都像家,哪里又都不是家。
他伤心结花,他喜欢画画,因为他的妈妈。
他会化树,他能读心,他有很强的精神操控能力,因为他的爸爸。
他不是光音天人,却有一只如意轮。他从未上过光音天,却能控制光音树。
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清晰明了的摆在他的眼前,却让他无所适从。
玄灵将白金神树之灵留在了密室,交给了金花巨蛇。交出前,他指尖抚过神树之灵,触到一丝灼热的记忆碎片——火光中,神树燃烧的纹路像烙铁烫在灵识上。他猛地收回手,神树之灵轻轻颤动,似有不舍,他却没有回头。他现在根本无法见白止桦,不要说教他功法,就是等下两人共处一室,他都做不到了。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钱江府之后,直接倒在了进门过道的玄关附近。祂奔回雪域,投入胞内。祂在那里痛哭不止。祂就是太聪明了,祂才会如此悲伤。
金花巨蛇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说,她不愿意告诉他的事情,玄灵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基本分析出了大概:
梵尊会战败,很可能是因为她当时怀有身孕。神树甘愿自焚下界,最大可能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护送梵尊安全离开光音天。
玄灵捏住自己的胞衣,仰天长叹道:
“好啊!好一个留得青山在!”
少顷,祂又跪至裂隙前,长久沉默。
「母亲……告诉我!」
「我该……怎么做!」
事到如今,祂已经没有任何自由可言。祂已经浑浑噩噩耗了千万年!
祂的父母如此伟大,现在祂妈还因为祂搞下的这个烂摊子而身困裂隙。祂爸更是,几次自焚,烧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未尽之业,还能由谁来肩负?
天边泛起紫相的绚烂极光,玄灵的雪域,无法控制的开满了金花。祂连悲伤,都是那么的诗情画意。
当太元按照玄灵的指示带着陆羽鸿来雪域修炼之时,陆羽鸿看见这样一片雪原,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太元不知这番美景背后的含义,因为她从未亲眼见过玄灵落泪成花。陆羽鸿却知道。他是亲眼看见过玄灵落泪的。一滴眼泪只一朵金花,而且转瞬即逝。现在漫山遍野的金花,教陆羽鸿如何自处?
他知道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玄灵让给他的,祂还不遗余力的教他修炼,对他委以重任。他除了感激,别无他念。
他在心中默默对玄灵道:“我会照顾好她的,我会努力修炼,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陆羽鸿突然跪下,磕起头来。这一举动让太元完全不知所措。
此际,如意簪从太元脑后飞出,瞬间变成了一盏巨大的墨如意,它撩起陆羽鸿和太元,飞速地离开了雪域。
玄灵并不希望太元觉察出祂的痛苦,陆羽鸿的满腔热血,只能把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墨如意带着他们去了昆仑,这是最近的可以用以修炼的安静之所。
太元对墨如意这一行为的解读,是玄灵不愿意看见她与陆羽鸿在雪域互动。
她拉着陆羽鸿跳下如意,然后问道:
“你刚才怎么回事?突然拜什么?他强迫你的吗?又在戏弄你吗?”
“没有。”陆羽鸿平静答道,“是我想感谢他。”
太元:“谢什么?”
陆羽鸿扑进太元怀里道:“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师父了。我却……伤了他的心。”
太元拍着陆羽鸿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陆羽鸿觉得是他横刀夺爱,但在太元看来,玄灵已经找到了让大家和平共处的方式,他是自愿退出的。是他不要她在先的。玄灵宁愿选择进入陆羽鸿的身体与她偷欢,也不肯用齐墨的身份说一句挽回她、挽回婚姻的话。这些天来,难过伤心的人,一直都是她,是陆羽鸿。玄灵正在忙着他的事业!忙着跟浮黎结盟!好的不能再好了呢!
太元想到这里,深沉叹道:“我们开始吧。祂这段时间教你的东西,你有什么不会的吗?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
陆羽鸿点头,松开太元,从佛珠内拿出了一本笔记。
玄灵将两人赶出雪域之后,目光扫过裂隙上若隐若现的脉轮。旋转的金花在强大而有力的脉动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似乎在尝试着将祂从崩溃边缘拽回理智。玄灵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
“不要被所谓的宿命束缚,跟随你的本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给你既定的命运,我创造你,本质上是一种感悟生命的过程。”
玄灵拭去眼泪,匍匐叩拜后,转身飞出雪域。祂循着如意轨迹,来到了太元和陆羽鸿身边。然而,祂并未现身,只在一旁默默跟随。
太元正在给陆羽鸿讲述法身的概念:
“我们的身体现在在哪里?在屋里睡觉对吗?”
陆羽鸿点头。
太元再问:“是大脑决定我们的行为是吗?”
陆羽鸿摇头。这部分他已经听玄灵讲过了,大脑只是反馈器官。
太元笑道:“好吧,是我们的心决定人的行为对吗?”
陆羽鸿点头。
太元继续问道:“那么身体和心的关系是什么?”
陆羽鸿答:“心灵依附于身体而存在。但是身体听从心灵的驱使。”
太元又笑道:“这些玄灵都已经给你讲过了是吗?”
陆羽鸿点头,接着说道:“他把《太一生水》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
太元哈哈笑了两声,继续说道:“那怎么还问我法身的意思呢?”
陆羽鸿摇头,转身拉着太元的手又央求道:“不要嘲笑我了嘛,我不懂也不敢问,你就给我讲一讲嘛!”
太元点头道:“太一,也就是太乙,你知道《太乙金华宗旨》是玄灵自己写的吧?祂给你讲过吗?”
陆羽鸿摇头道:“祂给的经卷里没有这本,会不会,是课外读物?”
太元笑道:“因为有很多经典都排在这本书之前,也有可能祂觉得这本书是写给凡人看的,太浅了。书里呢,把人的魂魄理解为阴阳,这个不是指男女。后解释为识神和元神。那么同样的理解,当我的魂魄尚未归位之前,在陈婉君的身体里住了陈婉君的识神和元神对吗?”
陆羽鸿点头。
太元:“但是我收回了她的魂魄,所以现在的陈婉君的身体里住的是谁呢?”
陆羽鸿:“你。”
太元:“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闯进我们的家里,把我们俩杀了。你觉得我们现在会消失吗?”
陆羽鸿连忙捂住太元的嘴,说道:“你就不能举个正常的例子?”
太元掰下陆羽鸿的手,继续说道:“我这就是正常的例子。通俗易懂!你听我说完。”
陆羽鸿放开太元,把手插回裤兜里,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太元答:“我就会消失,但是你不会。”
陆羽鸿:“为什么?”
太元:“因为我在那个三维空间里有一个物理上的身体,但是我在这里并没有高维空间的身体。这个高维空间的身体,我们就把它叫做法衣。穿上了法衣,就有法身。”
陆羽鸿继续问道:“我的为什么在?你的为什么不在?我怎么感知到它的存在?我怎么控制它?”
太元甩甩手答道:“哎呀,你问太多了啦。我没有祂研究的那么透彻啦!你的法衣,可能是祂修的,至于为什么能修得跟以前一样,我猜跟祂奇迹般与生俱来的绘画功底有关。但是!!!你不要问我那么多专业的问题好嘛!我从来没有祂那种能耐!”
陆羽鸿生气地回道:“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太元摇头道:“没有!没有!祂真的很厉害,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观察能力超强,学习能力也超强。我是天生的神,宇宙源生的意识,一切认知全靠天赋和原始记忆。很多东西我真的不懂。以前我跟你满世界胡乱转悠,只知道吃喝玩乐。但祂不一样。祂是天赋十成加上好学十成,加上悟性一百成。总之我没有见过像祂那么无所不会的全能神。”
陆羽鸿:“你好崇拜祂哦,讲祂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但是陆羽鸿此言出后,太元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下来,她从手心引出一团火,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别过脸,嘲笑自己道:
“祂总替我收拾烂摊子。现在也是一样。玄灵成功的将我俩摘开,独自面对浮黎去了。”
“你既然知道他是为了我们,你又为什么要离开他?”陆羽鸿忍不住问道。
“因为这是他想要的啊!”太元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起来,“他不是你,他永远不可能跟我同舟共济。他觉得我跟他在一起,他会连累我。”
陆羽鸿伸手拍了拍太元的背,声音放得很轻:“别多想了。”
只听太元继续道:“他但凡有一点点留恋,他也不可能一言不发地拿走那份协议。”
玄灵没有再同行下去,祂看着太元和陆羽鸿一边说话,一边前行。太元身边的景色,跟着她的能量的范围,不断变幻。玄灵知道,她在翻阅时间,她在寻找着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一个背影。
玄灵在天边,看见太元翻出来的旧景。这也是祂第一次从第三者的角度,观看曾经的自己。
陆羽鸿发现他们的周围燃起熊熊烈火,噼啪作响。他慌乱说道:“着火了!婉君!着火了!我们快走!”
太元抓住他的手,让他冷静:
“这是这片土地,曾经经历的往事。我只是翻出来,想看一看。火早就已经熄灭了,你放心。”
太元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始终落在东北方向。陆羽鸿随她的目光望去……
陆羽鸿结结巴巴指向那里:“那,那,那有个怪物!背着一个麻袋,在捡东西!
太元点头,双眸泛红。她左手的赤焰,忽明忽暗,照得那边的幻景,时有时无。
陆羽鸿见太元神色哀伤,怕是什么他不知道的过往,遂不敢再言。两人默默伫立良久后,太元道:
“正因为祂捡回了我的盘子,你我才能在冈仁波齐得救。”
陆羽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睁大眼睛转头看着太元。太元咽下啜泣的同时,点了头。
“我认识祂的时候,祂就是这个样子的。”太元说完,朝着陆羽鸿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祂的尾巴是不是很漂亮?”
陆羽鸿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在他的眼里,在任何一个人类的眼中,那东西,怎么看都是一只树妖。而且是,青色皮肤的白毛树妖。祂的尾巴黄褐色,同样被一层细细的白色绢毛覆盖,末端有紫色的穗状花簇,垂地三尺。要说唯一能让陆羽鸿找到些许玄灵影子的地方,可能就是祂那一头极其特殊的酞青色长发了。
祂衣衫褴褛,低腰徘徊。祂的背影,在这一片红彤彤的废墟中,显得萧索而孤独。陆羽鸿完全看不出那东西的美丽之处,这个场景,只让他想起葛饰北斋的浮世绘。
他想到自己曾经是一只鸟,虽然太元一直夸他好看,夸他帅,但他实际是没有见过自己鸟身的全貌的。他在心里感叹道:或许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是这样的怪物吧。
他等了很久,太元都没有继续上前。眼看着那背影越行越远,陆羽鸿问道:
“你不继续往前走走吗?看看祂的脸?”
太元摇头道:“我恐怕……看不了祂的脸。祂的眼睛,会勾魂。”
太元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不多时,她手上的赤焰灭了,火影全熄,所有的一切幻象皆消失。
太元蹲在地上,触摸了这片尘土,回忆让她痛不堪言。那些被她失控神力撕碎的尘埃里,裹着无数生灵崩解的哀鸣,碎片聚散间,恍惚映出浮黎那张阴魂不散的脸,哪怕看不清神情,也足以让她心头发颤。她猛地松开手,幻象碎成齑粉,炸开了她最难以面对的回忆:
“你死之后,仇恨蒙蔽了我的双眼。我杀了很多神,毁了很多器,屠了很多灵,满手鲜血。我跟浮黎是一样的。我身上的血腥味,无论怎样,都再清洗不掉了。如果没有祂替我赎罪,重修神灵,复原皿器,我恐怕是,根本就没有,再回到这个世界的脸面。”
太元一字一句,越说越伤心,她的泪水竟然成了红色,滴答滴答,滴落在昆仑灰色的尘土上之后,瞬间像涟漪般散开。
玄灵看见太元伤心的样子,再度落泪。祂想告诉她曾经他们的结合,创造的万物并不亚于昆仑所失,早已功过相抵。而她本就无心。所有起因,皆是因为浮黎刺破其法衣。那场灾劫,或早或晚,无可避免。
亦或者说,创造与毁灭必须共存,这是玄牝之法真正的含义。
玄灵想现身安慰,但是祂做不到。太元好不容易下了决心,祂也已经决定前路独行。
不闻不问,或是最佳。
就在玄灵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祂发现一团异样的能量,正朝着这边飞来。玄灵瞬间筑起防线,挡在了那道能量面前。当时那团能量的速度太快,直接就撞进了玄灵的能量云中,两团能量瞬间扭旋在了一起,又以螺旋状态擦过昆仑,向着猎户座方向飞去。
太元和陆羽鸿只觉头顶划过一道茵绿射线,0.1秒的功夫,就黯淡了下来。一切又恢复如常。
玄灵与那能量似不分伯仲,又好像双方对他们要飞到哪里去这件事,都无所谓。他们就像一枚旋转的陀螺,在浩瀚宇宙中胡乱转行,直到快要撞上一颗不知名的白矮星。白矮星从两团能量中心穿过,玄灵和它终于分开了。
玄灵此时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不欲多言,正要回家,却被那团能量围住。他们俩在遥远的不知名的星云内,有了以下如电流交互般的对话(当时两团能量都未现形,而是以电磁波交流。以下为大概对话翻译):
它:“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我既然找到他,你觉得你还能拦得住我么?”
玄灵的能量波动出现瞬间紊乱,随即强行稳住:“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只神鸟了。他是我用自己的本事,重新修出来的。他连我们都不记得,更何况你。”
它:“我不需要他记得。我只要他把渡亡之眼交出。”
玄灵:“他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也便不会记得那些事。这些年你也从未停止过寻找。我也从未阻止你寻找。你就算把银河系翻遍了,你找属于你的东西,我也不会管你。但是你要去动他们就不行。”
能量云没有再回应,四散而去。玄灵一路尾随,跟着它进入了凤凰座黑洞。出乎他意料,当他们出来的时候,他回到了雪域。他以前有过很多关于那条裂隙的猜想,现在,又多了一条实证。此时,那团能量已经化成了现代陈婉君的模样,站在了玄灵雪域。她等玄灵现身之后,继续说道:
“我把你带回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尽管多年来你已经尽力在压制这条弦径的暴露,但是它现在已经明显到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高智慧能量体都可以感知到的地步。对于我们来说,这里的低等文明已经没有屏障,完全暴露了。”
然后她又摇了摇头,继续说:“羲和的宇宙弦,宽度只有质子的十万分之一,而1米就有相当于一个地球质量,根本无法修补。赶快搬家吧。这里不再宜居。”
说完之后,陈婉君又变回了一道绿色的光,射入裂隙之后,消失了。
玄灵回到家,从玄关坐起,缓了好一会儿,走入琴室,为新雾见调了弦,奏了一曲《归来》。
琴息深深,琴息长长。琴息沙沙,琴息哑哑。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疲倦。